荒林的夜风卷着松针的苦香灌进领口,萧战的靴底碾碎一截枯枝,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背着阿花的手紧了紧,小姑娘被颠簸醒,迷迷糊糊往他颈窝里蹭,温热的呼吸透过粗布麻衣渗进来——这是方才白影用随身软剑割开的包袱皮改的衣裳,原本的青灰色锦袍早被撕成布条系在荒树枝头,引开可能的追兵。
等等。苏清瑶突然停步,指尖捏住萧战后背的衣领。
月光从树隙漏下来,照见她拇指与食指间夹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这针脚......她将衣裳翻过来,针脚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每七针一挑,是江湖密探的标记术。
萧战的瞳孔微缩。
他记得归墟镇离店时,小蝶替他缝过裂开的衣摆——那姑娘手笨,针脚歪歪扭扭。
此刻这排针脚却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每道针孔里都嵌着半粒芝麻大的朱砂。
是墨衣阁的人。白影不知何时绕到众人身后,软剑挑开小蝶的裙角,同样露出一排暗红针脚,他们在我们换洗衣物里埋了追踪标记。
小蝶脸色煞白,手指攥着药囊上的流苏直发抖:我...我缝的时候没注意,可能是在归墟镇客栈晾衣服时...
不怪你。苏清瑶将银针碾碎在掌心,能在药王谷弟子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这探子手法够高明。她从药囊里摸出半块火折子,烧了所有换洗衣物,用松脂涂满鞋袜。
小石头立刻蹲下来,把阿花放在树桩上,掏出火镰去点柴堆。
火苗腾起时,萧战看见他手背还留着今早替阿花挡荆棘的血痕——这孩子才十二岁,本该在学堂里读《三字经》,现在却要跟着他们在荒林里摸黑逃命。
走。白影将最后一件衣裳扔进火里,火星子溅上他的袖口,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三刻后换方向,往西南绕半里再折回正北。
荒林的夜黑得像浸了墨,众人踩着腐叶往前挪。
阿花又睡熟了,小脑袋在萧战肩头一点一点,发梢沾着松针。
他能听见苏清瑶的药囊在腰间轻响,每声哗啦都像敲在他神经上——他们已经绕了三个弯,若再被追上......
寒鸦镇。白影突然停步,指向林外。
青灰色的镇墙在月光下像道褪色的水墨画,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响。
萧战数了数,镇门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灯纸上寒鸦二字被虫蛀得缺了角。
进去。苏清瑶摸了摸阿花的额头,这孩子烧还没退,得找地方煎药。
客栈的木门槛被踩得发亮,掌柜的哈着腰迎上来,灯笼映得他脸上的麻子泛着油光: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上房有火炕,热乎得很。
白影的靴尖在门槛上顿了顿。
他盯着房梁上那道新补的裂痕——裂痕边缘有木屑翻卷,分明是被利刃挑开过。
待众人上楼时,他又借系鞋带的动作摸了摸窗纸,指腹触到一道极细的划痕,像刀尖划过的。
有问题。他在萧战耳边低语。
是夜,萧战和衣而卧,无锋枪就搁在枕边。
窗外的月光被窗纸割成碎片,落在他手背的玄铁令上,泛着幽蓝的光。
他听见隔壁苏清瑶的药罐在响,咕嘟咕嘟的水声里混着小石头压低的咳嗽——那孩子许是被药气呛着了。
天刚蒙蒙亮,萧战就被楼下的动静惊醒。
他推开窗,正看见卖饼老妪往他们窗下扫了一眼,竹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圈;街角的小乞丐蹲在墙根,指甲在砖缝里抠出三道平行的痕迹;连跑过的孩童,都回头时故意把布老虎掉在他们脚边——布老虎的耳朵上,缝着跟昨夜衣裳里一样的朱砂针脚。
被盯上了。他扯过苏清瑶的衣袖,压低声音。
苏清瑶正在给阿花喂药,闻言手一抖,药汁溅在床幔上。
她望着楼下三三两两聚拢的人群,那些人表面上各忙各的,眼角却都往二楼飘。
小蝶端着洗脸水从廊下过,卖油的汉子突然撞过来,铜壶当啷落地,油泼了小蝶满鞋——那汉子弯腰捡壶时,手腕内侧的墨色蝴蝶刺青闪了一下。
墨衣阁的标记。白影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软剑藏在宽袖里,他们买通了全镇的人。
萧战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归墟镇的血,想起父亲被斩时的惨叫,想起那些说镇北侯通敌的诏书——原来不是他们逃得慢,是这张网早就在等他们撞上来。
用迷香散。苏清瑶突然转身翻药囊,药王谷残卷里的方子,遇热挥发,能让普通人失神半柱香。她掏出个青瓷瓶,倒出些淡金色粉末,混在茶水和食物里,黄昏时动手。
黄昏的炊烟裹着药味升上屋檐时,街头的人群开始躁动。
卖饼老妪的手突然抖起来,擀面杖砸在摊子上;小乞丐揉着太阳穴满地打转,撞到了卖油汉的铜壶;连蹲在墙根的黄狗都夹着尾巴跑远,喉咙里发出呜咽。
走!萧战抄起阿花,小石头抓着他的衣角,白影断后,苏清瑶将最后一点药粉撒在楼梯扶手上。
他们踩着青瓦顶跳跃时,听见楼下传来掌柜的惊呼:我的银子呢?、谁拿了我的饼?、狗呢?
我的狗呢?
寒鸦镇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银白,众人躲在芦苇丛里喘气。
阿花被颠簸醒,抓着萧战的衣襟要糖,小石头从怀里摸出半块灶糖,沾着草屑塞进她嘴里。
你们能活着出来,倒也不简单。
青衫客的声音像片羽毛,轻轻落在芦苇丛里。
他倚着棵老柳树,折扇半掩着脸,月光从扇骨缝隙漏下来,在他眼底碎成星子。
你到底是谁?萧战将阿花交给苏清瑶,无锋枪在掌心转了个圈,为什么总在我们最危险的时候出现?
青衫客的折扇啪地展开,上面绘着半幅山河图,峰峦间有龙形云纹:你说,镇北侯的儿子去守镇北的阵图,是不是件妙事?他抬手指向远处山峦,看见那龙形轮廓了么?
玄铁令在震,山河阵图在唤你。
萧战低头,臂弯的玄铁令果然在发烫,像有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他顺着青衫客的手指望去,月光里的山峦真有淡青色龙影浮现,鳞甲分明,爪尖仿佛要刺破夜幕。
我们走。他弯腰抱起阿花,去那座山。
苏清瑶将药囊系紧,小蝶捡了根树枝给小石头当拐杖——这孩子的脚在跳房梁时扭了。
白影检查了软剑的剑鞘,确认没有遗漏。
青衫客的折扇一合,当先往山里走,衣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们的脚印在河岸边蜿蜒,渐渐没入荒草。
寒鸦镇的灯火在身后渐弱,像颗将熄的星子。
萧战听见玄铁令在血管里低语,像母亲的声音,又像千军万马的轰鸣。
他摸了摸怀里的无锋枪,枪杆上的龙纹正随着心跳发亮——这杆枪,终究要用来守些什么,而不是杀。
前面是雁回山脉。青衫客的声音飘过来,过了山,就是雁回城。
萧战抬头,看见山隘口的石碑上,雁回二字被月光镀得发亮。
风卷着松涛从耳侧掠过,他突然想起苏清瑶说过,雁回城是北狄商队的必经之路。
那里,或许藏着更多秘密。
阿花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小手揪住他的衣领。
萧战低头,看见她睫毛上还沾着草屑,忽然笑了——这一路,有要守的人,才有走下去的意义。
众人的身影没入山林时,寒鸦镇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更声里,几个墨衣人从镇外的芦苇丛里钻出来,为首的摸着墙上的朱砂标记,咬牙道:追!
他们往雁回方向去了!
而山的那一边,雁回城的城门楼子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城墙上雁回二字被朝霞染得通红,像蘸了血的笔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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