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敲过三更时,顾清禾闻到了铁锈味。
雕花木门被夜风撞开道缝,沈墨离的玄色大氅拖在青石板上,肩甲上的冰裂纹还凝着北疆的霜。她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触到腰间黏腻的血迹——这次不是箭伤,而是深可见骨的刀痕,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是北境巫医的毒蛊。”他咬着牙扯下染血的中衣,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伤口附近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用火烧。”铜盆里的艾草混着烈酒燃起幽蓝火焰。顾清禾捏着镊子的手微微发抖,镊子夹着的纱布刚碰到伤口,沈墨离突然按住她的手腕:“直接用刀剜。”他侧头时,喉结滚动,露出耳后若隐若现的红痕——那是常年佩戴的红绳勒出的印子,与她颈间那根一模一样。
刀锋划破皮肤的瞬间,黑色血珠溅在青砖上,竟发出滋滋声响。顾清禾想起白日里在医馆听到的传闻,北境蛮族用活人养蛊,中蛊者若剜去腐肉,蛊虫便会寄生于施救者体内。她攥紧袖口的银针,针尖早已蘸了自配的辟蛊散,却在触到他皮肤时顿住——他后心处有块蝴蝶形状的胎记,边缘泛着淡金,与她锁骨下方的印记如出一辙。
“疼吗?”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针尖在离胎记三寸处停住。沈墨离忽然轻笑,声音里带着几分痛楚:“当年在乱葬岗被狼叼走半条命,都没觉得疼。”他转头时,睫毛上凝着汗珠,“倒是你……”目光落在她颈间晃动的红绳上,“总戴着这玩意儿做什么?”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夜枭啼鸣。顾清禾慌忙去关窗,转身时却被桌角勾住红绳,“啪”的一声脆响,绳子断了,一枚刻着“离”字的银锁掉在他血迹未干的伤口上,锁面翻开,露出内侧的蝴蝶胎记纹样——与他后心的印记分毫不差。
空气骤然凝固。沈墨离的瞳孔剧烈收缩,伸手握住她颤抖的手腕,掌心的薄茧擦过她腕间脉搏,那里有一道极细的scar,形状像只振翅的蝴蝶。他喉结微动,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震颤:“这锁……从何而来?”顾清禾想后退,却被他按在斑驳的梨木衣柜上。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阴影,她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模样,鬓角碎发沾着冷汗,锁骨处的胎记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她想起七岁那年在城隍庙,老道士摸着她的胎记惊叹“避血蛊现世”,接着塞给她这枚银锁,说“见锁如见亲”。
“十年前,临江镇瘟疫横行,我被父母藏在枯井里……”她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他后心的胎记,“醒来时颈间就多了这根红绳,还有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把银锁塞进我手里,说‘活下去’。”
沈墨离的呼吸突然急促。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被诬陷通敌,他带着半块兵符逃亡,重伤之际被临江镇医女所救。那女孩总戴着破旧的斗笠,只露出小巧的下巴,每次换药时都会哼童谣,曲调竟与母亲哄他入睡时的一模一样。他摸向腰间的兵符残片,上面的纹路与她银锁背面的暗纹严丝合缝。
“避血蛊,以双生之血为引,可避百毒。”他声音沙哑,指尖划过她锁骨的胎记,“当年母妃为保我生机,将半枚蛊虫种在我体内,另一半……”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沈墨离瞬间抽剑出鞘,却见一枚淬毒的弩箭擦着顾清禾耳畔钉入衣柜,箭尾绑着字条:“双蛊合璧,北疆可破。”字迹是用北境巫蛊血书写成,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
顾清禾认出那是医馆常客陈叔的笔迹,此人昨日还来买过金创药,手腕内侧有道狼爪状的scar。她忽然想起,每次给沈墨离换药时,陈叔总会在附近徘徊,而他调配的金疮药里,总掺着几分引蛊的艾草。
“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沈墨离扣住她的腰将她护在身后,玄甲发出龙吟般的清响,“北境巫医想借双蛊合璧破除我军的辟蛊阵,所以才放任陈叔在镇子里潜伏十年。”他踢开脚下的箭支,金属碰撞声中,顾清禾看见他后心的胎记正在吸收残余的蛊毒,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原来我们的血,就是最好的解药。”她轻声道,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里有个“禾”字的烫伤疤痕,与她银锁内侧的刻字对应。记忆突然清晰,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少年用烧红的发簪在掌心刻下她的名字,说“等我回来”。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沈墨离扯下她颈间的断绳,将银锁系在自己手腕上,红绳勒进他掌纹,与“禾”字疤痕重叠。他忽然低头,鼻尖几乎触到她的:“当年我发过誓,若能活着回来,定要护你周全。现在……”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该换我带你走了。”
顾清禾抬头望进他眼底的星河,那里倒映着十年前的枯井,倒映着今日的月光,更倒映着即将破晓的天光。她想起老道士的话,“避血蛊现世,必搅乱风云”,原来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缠绕成解不开的结。
“好。”她将银针插入发间,针尖蘸着的辟蛊散蹭到他皮肤上,竟开出一朵淡金色的花,“但我要先去医馆毁了他们的蛊虫标本,那些用婴孩养的血蛊,不该留在这世上。”沈墨离的眼神瞬间冷下来,他想起北境战场上见过的万人坑,幼童的骸骨上爬满蛊虫,与顾清禾描述的标本如出一辙。他抽出腰间短刀递给她,刀柄上刻着“墨”字,与她银锁的“离”字合起来,正是“墨离禾清”。
“当心陈叔的控心蛊。”他按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来,“他若吹竹哨,你就用这刀划破掌心,我们的血能破他的术法。”五更天的梆子声里,两人翻墙而出。顾清禾踩着沈墨离的肩膀跃上屋檐,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他胸前,恰好与避血蛊胎记重合。她忽然想起昨夜换药时,他后心的皮肤下隐约有青色纹路,像极了北境地图上的河流——原来蛊虫早已与他的血脉相融,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医馆后堂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顾清禾摸到暗格里的蛊虫标本瓶时,窗外响起尖锐的竹哨声。她手腕一痛,竟不受控制地举起短刀刺向自己心口,却在刀尖触及皮肤的瞬间,沈墨离的血顺着银锁滴在她手上,蛊毒瞬间消散。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伤。”他不知何时跃入窗台,玄甲上沾着陈叔的血,“当年在枯井里,你用自己的血给我止过血,现在该我还了。”顾清禾看着他掌心渗出的血珠与自己的交融,在标本瓶上画出破蛊符。玻璃瓶炸裂的瞬间,无数血色蛊虫涌出,却在触到他们的血时化作灰烬。她忽然笑了,笑声里有释然,有战意,更有十年未见的轻松:“原来双生蛊的真正用法,不是害人,而是救人。”
晨光爬上青石板时,两人并肩坐在医馆屋顶。顾清禾望着沈墨离腕间的银锁,忽然伸手摘下他耳后的红绳,替他系在自己颈间。红绳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艾草与血的气息,意外地让她心安。“等北疆战事结束,”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柔,“我带你去看母妃种的蝴蝶兰。她生前总说,蝴蝶兰开花时,离家的孩子就该回来了。”顾清禾点头,指尖抚过他后心的胎记,感受着那里传来的微弱跳动。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北疆的狼烟已烧到第三座城池。她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前方,但此刻,她握着他的手,忽然觉得无论多大的风暴,都能一起扛过去。
朝阳跃过镇口的槐树时,两人的影子在瓦片上拉得老长。顾清禾看着交叠的影子,发现它们竟组成了一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正是避血蛊的形状。她忽然明白,所谓双生蛊,从来不是诅咒,而是命运赠予的礼物——让他们在这乱世中,成为彼此的光。
“走吧,墨离。”她轻声说,握紧他的手,“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沈墨离转头看她,晨光落在她发梢,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格外温柔。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当你找到与你血脉相连的人,便是宿命的指引。”此刻,他终于懂了。
马蹄声惊起晨雾时,两道身影驰向北方。顾清禾颈间的红绳与沈墨离腕间的银锁相互辉映,在初升的朝阳中,画出一道跨越十年的,关于宿命与重逢的弧线。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