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再次被那个熟悉的梦境温柔地包裹。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无垠的雪地仿佛更加清晰、更加真实。寒风卷着细密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旋转,发出呜咽般的低语。然而,这风声落入耳中,却奇异地不带丝毫刺骨的寒意,反而像是一种久违的、能安抚灵魂躁动的、深入骨髓的慰藉。
那个白袍金发的女子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切一些。她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风雪中,一层朦胧而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使得她的身影在纯白的世界里格外醒目。她的面容依旧模糊,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纱,但那双温柔而悲悯的眼睛却异常清晰,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能够穿透梦境的壁垒,直视他灵魂最深处的孤寂与伤痕。
“你喜欢雪吗?”
那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又带着一丝遥远空灵回响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这一次,不再像之前那样模糊不清。孙奇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情感——既是无法抑制的渴望,又是深入骨髓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他。
“你……到底是谁?”他听见自己在梦中的声音干涩地发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急切和难以抑制的不安,“为什么……为什么我总会梦见你?我们……是不是认识?”
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似乎有怜惜,有悲伤,还有一丝……鼓励?她的身影似乎想要靠近他,一只笼罩在柔和光芒中的、完美无瑕的手缓缓伸出,带着一种能够融化一切冰冷的温暖。
然而,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他、即将给予他渴望已久的慰藉时,周围的雪地景象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晃动起来,开始旋转、模糊。整个梦境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力量的冲击,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即将彻底崩塌、瓦解。
“不!”孙奇下意识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那抹即将消散的温暖光芒,想要留住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平静的身影。但他捞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坠入醒来前的黑暗深渊之际,他似乎听到了一句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仿佛直接响彻在他灵魂本源深处的话语:
“找到……我……”
“!”
孙奇猛地从廉价的出租屋那张硬板床上惊醒,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弹坐起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要跳出来一般,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求生回来。
窗外,天色才刚刚蒙蒙亮,透进一丝灰白的光线。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依旧显得昏暗而压抑。
“找到我……”那句话的余音,似乎并未随着梦境的破碎而消失,依旧清晰地、固执地在他耳边、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润。又哭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强迫自己压抑下这份莫名其妙的情绪,而是任由那种剧烈的心悸和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在胸腔中肆意蔓延、冲撞。
那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了。那个女子,那句话……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真的……不仅仅是梦吗?
他用力甩了甩有些昏沉的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只是个梦而已。”他对自己低声重复道,声音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底气不足。
起身,洗漱,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异常苍白、缺乏血色的脸,那双眼睛依旧如同两潭死水,空洞而麻木,仿佛昨夜梦中的悸动与泪水从未发生过。他机械地换上那套已经穿得有些起皱的廉价衬衫,系上同样廉价却c?g?ng(努力)保持整洁的领带。这是他对自己最后的一点要求——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然后,他锁上门,走出这栋破旧的、鱼龙混杂的出租公寓楼,汇入城市早高峰那汹涌、冰冷、面无表情的人流之中,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毫不起眼。他前往那家他已经工作了一个月的小型贸易公司。
高中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继续升学——既没有钱,也没有那个心气。他带着爷爷奶奶留下的那点微薄的积蓄,以及变卖老房子得到的一点钱,如同逃离般地来到了这座南方的大都市。他并非被这里的繁华与机遇所吸引,他甚至厌恶这种喧嚣。他只求能找到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个能容纳他这具如同行尸走肉般躯壳的地方,仅此而已。
他找到了一份最基础的文员工作,在一家规模不大、业务也平平的贸易公司里。薪水微薄,仅够支付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工作内容枯燥乏味,每天就是整理文件、录入数据、偶尔跑跑腿。但这份工作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需要太多与人打交道,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独自埋首于文件堆中。这正好符合孙奇的需求,让他得以继续将自己藏在厚厚的壳里。
日复一日,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准却毫无生气的齿轮,在固定的轨道上麻木地运转。上班,面对电脑屏幕和堆积如山的文件,下班,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无边孤寂的出租屋。他几乎不与办公室里的任何同事交流,午餐总是叫最便宜的外卖,然后独自一人在办公桌前默默吃完。孤独和麻木是他的保护色,却也像一座无形的囚笼,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这天中午休息时,办公室里依旧是惯常的嘈杂。几个年轻的女同事凑在一起,兴奋地八卦着公司最近可能要被一家大型跨国集团收购的传闻,以及那位据说即将空降的、神秘的新老板。
“听说了吗?收购我们公司的那家集团超有实力的!以后我们就是外企员工啦!”
“重点是!听说要派来的新老板是个超级大美女!还是个海归精英呢!年轻有为!”
“真的假的?有多漂亮?有照片吗?”
“哪有那么快有照片,我也是听人事部的朋友偷偷说的。据说啊,特别有气质,而且……好像是一头很漂亮的金色头发!”
“哇!金发美女老板!这简直是电影里的情节嘛!”
“要是能被新老板看上,哪怕只是多看一眼,那可就飞黄腾达了!”
孙奇低头机械地扒拉着饭盒里早已冷掉的饭菜,对周围这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充耳不闻。公司被谁收购,新老板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与他这个底层的小文员何干?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待到下个月发工资,只要能按时拿到那份微薄的薪水,让他能继续支付房租,能继续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存在”下去,就足够了。
然而,当听到“美女老板”、“金色头发好像很耀眼”之类的词语时,他那颗早已沉寂的心脏,还是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极其突兀地闪过梦境中那抹如同融化黄金般、璀璨而温暖的金色长发。
“荒谬。”他立刻掐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联想,暗自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梦只是梦,是虚假的。现实世界里,怎么会有和梦中人一模一样的人?更何况还是即将成为他老板的大人物?这比中彩票头奖的概率还要低。
傍晚,拖着工作了一天后愈发疲惫的身体下班。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将这座钢铁都市装点得迷离而虚幻,却丝毫照不亮孙奇心中那片恒久的阴霾。他习惯性地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沿着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的那条熟悉的路,往出租公寓的方向走去。深秋的凉风带着寒意吹过,卷起地面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就在他快要走到公寓楼下那条相对僻静、灯光也有些昏暗的小巷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浓烈的酒气。孙奇心中一紧,多年的独自生存让他养成了对危险环境的本能警惕。他还未来得及完全转过身,一个高大壮硕的黑影就猛地从侧后方冲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满脸横肉,眼神凶狠浑浊,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廉价酒精气味。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毫不客气地直指着孙奇的胸口。
“小子!他妈的!识相的赶紧把钱包和手机都交出来!别逼老子动手!老子刚喝了酒,手不稳!”男人的声音粗嘎而暴戾,带着酒后的狂躁。
孙奇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抢劫?在这种治安尚可的地段?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心中涌起的并非是预想中的恐惧,而是一种强烈的、冰冷的厌恶,以及……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粗暴方式打扰了自己“沉寂”的愤怒。他的人生已经足够糟糕、足够灰暗了,为什么连这种肮脏恶心的破事都要找上他?
“我没钱。”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劫匪,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绝对零度的漠然。这并非逞强或者挑衅,而是冰冷的事实。他的钱包里通常只有几十块零钱和一张公交卡,手机也是用了好几年的老旧型号,根本不值钱。
那个醉醺醺的劫匪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文静、像个刚出校门学生的年轻人,面对匕首居然会是这种“不配合”的冷淡反应。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般,勃然大怒,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操!你他妈跟老子装逼是吧?!给脸不要脸!老子让你没钱!去死吧你!”
他被酒精和愤怒冲昏了头脑,咆哮着,握着匕首的手猛地、毫无征兆地向前狠狠刺去!目标直指孙奇的小腹!
孙奇的反应其实并不慢,常年在底层挣扎求生所磨练出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试图格挡,同时身体向后闪避。但对方毕竟是个成年壮汉,而且是在暴怒和酒精的刺激下,出手又快又狠,根本没把孙奇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放在眼里。
“噗嗤!”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响起。冰冷尖锐的刀锋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碍,便深深地刺入了孙奇的小腹。
剧烈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穿般的撕裂性疼痛瞬间传来!孙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几步,然后重重地、狼狈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上。
鲜血,温热而粘稠的鲜血,迅速从伤口处汹涌而出,很快浸湿了他那件廉价的白衬衫,在身下的地面上迅速蔓延开一小滩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试图阻止血液的流失,但这只是徒劳。温热的液体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嘲笑着他的无力。
意识开始飞快地模糊、下沉。耳边隐约传来那个劫匪惊慌失措的咒骂声(“妈的!真……真捅了!操!晦气!”),以及他仓皇逃窜、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周围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路灯昏黄的光线、远处隐约的车辆鸣笛声、空气中弥漫的垃圾酸臭味……一切都开始旋转、褪色、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冰冷的地面贪婪地吸走了他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点点温度。死亡的阴影,如同一个熟悉的老朋友,再次悄然降临,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真切、更加冰冷、更加……无法抗拒。
“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模糊地想,意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也好……这样活着,行尸走肉一般,本就没什么意思……或许,死亡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抹……极其耀眼的……金色?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部。透过被血污和生理泪水模糊的视线,他隐约看到,在小巷的入口处,一个身影正快步向他这边走来。那身影似乎很高挑、纤细,步伐轻盈而急促。最重要的是,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人……那人有着一头……如同他梦境中一般无二的、柔和而又耀眼的……金色长发!
“是……你……吗……格梅……”孙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他想看清那张脸,想确认那是不是梦中的女子,想发出呼唤。但眼皮却重如千斤,再也支撑不住那微弱的希望,彻底合拢。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句在无数次梦境中听到、带着奇异力量和指引的话语:
“找到……我……”
而就在他意识彻底消散的瞬间,他似乎真的听到了,一阵轻柔却带着明显急切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边,以及一声压抑着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的低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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