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军人、特工,深谙军令是绝对不允许一丝质疑、违抗。
尤其是老师亲自下达的指令,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她都必须执行。
间谍就地冷血,无情无义。
小秋第一次看到徐梦瑶流露出这样的悲伤情绪。
在她心里,梦姐虽然不苟言笑,但从不伤悲,遇事冷静、意志坚强。
犹如雪山悬崖上的一朵梅花,傲立尔世。
可今天则不同。
神情宛如将要去赴死。
十七岁的小秋,从来没有猜中过梦姐的心思,也不敢妄自揣摩。
三年前,是徐梦瑶把她从人贩子里救出,一直带在身边。
在她心里,梦姐是她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
哪怕不笑,小秋也不想看到她伤悲。
她衷心希望梦姐能好好地,坚忍不拔地挺过黑暗,走向光明。
半晌,徐梦瑶才慢慢收回呆滞目光,瞧见小秋正歪着头看着自己出神。
她勾了勾唇角,些许责备道:
“你怎么还不去收拾东西?晚点于洋过来,我们就转移。”
说完她起身,提起裙摆回自己寝房。
搁在腿上的报纸,轻飘飘滑落在地毯上。
铅色的报纸头版头条上,赫然印着一排墨黑的字体:
“陈义雄将军表示,东南军整装待发,随时准备痛击南方北伐军…”
“呃…”
小秋回过神来,瞧了一眼徐梦瑶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想了想,还是下楼去收拾行装。
……
翌日,五更天。
圣-玛利亚修道院内。
一抹高挑黑影趁着夜色,闪近葱郁的梧桐树后面一房间。
黑影抬手三急两缓敲门。
咯吱一声门开了。
一名神色肃穆的中年修女,探出身来看了看周围,才将徐梦瑶放进屋内。
“梦姐,武器已经准备好了,支援人员我已带来,都在于洋处待命。”
“明天按原计划动手,上峰严令,这次必须除掉陈义雄,打击东南军的嚣张气焰!”
昏暗房间中央,站着一名瘦高个年轻男子。
他开口说话。
听口音是个湖南人。
徐梦瑶看到桌上折叠整齐的一套警察服,装备妥当的武器箱,眸光暗淡。
“上峰为什么要出尔反尔,是不准备给陈公子时间和机会了吗?”
她质疑道。
尽管知道已毫无用处,但她还是要说。
“这件事跟时限没有关系。”
瘦高个恶狠狠说道。
“上峰说了,像陈义雄这种军阀走狗、死硬分子,根本就没有策反的必要,直接铲除。”
徐梦瑶心里明白,这是政府内部以汪兆铭为首的左派观点。
借这次陈义雄答《申报》记者专题内容,发难。
其真实目的,是报复右派在前些日子搞的‘中山舰’事件。
“可陈公子前些日子刚提供给总部,一份重要的战略情报,难道连他的因素也不考虑了吗?”
瘦高个男子听到徐梦瑶还在为陈剑飞说话,脸色很难看。
但忍了忍还是不敢发飙。
他沉声道:
“梦姐,我只是负责把命令和人员带到,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汪主席、唐长官和万处长他们所望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徐梦瑶便不再吭声。
她迎窗而立,眼眶湿润。
高挑身影被房间内摇晃的烛光,拉得更加修长与纤细。
过了几分钟,她眸光里的伤感渐渐隐去,一抹冷意在朦胧的烛光中忽明忽暗。
“事后怎么撤离?”
她突然问道。
“撤离所用的通行关卡已经搞到,是警察厅直接颁发,梦姐可以放心!”
瘦高个冷冷回答。
他这是在告知徐梦瑶,一切准备就绪,甚至动用了更深层面的潜在力量。
“好吧,我服从命令。”
徐梦瑶叹了口气,沉声道。
说完,她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
天色仍然黑暗,天空中飘起了如丝的毛毛细雨。
黄包车师傅早早候在修道院门口。
徐梦瑶换上修女袍,和新来的瘦高个男子一道,分别蹬上两辆黄包车,出发到另一处集聚地点。
细雨如烟,笼罩在颜色斑驳的城市,更显沧桑。
黄包车一路奔跑。
污水飞溅,又汇入雨水中。
……
当天晚上七时许,天空淅沥沥仍下着小雨。
一男子披着件雨衣,跑到小洋楼前。
他先在那颗葱郁梧桐树下停下,掀开雨衣的帽子。
是陈剑飞。
他警惕地左右扫视,没有发现异常情况,这才上前敲响缠枝铁门。
里面没有反应。
他等了一会,又重复一遍暗号。
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剑飞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退后回到大树下,瞭望小洋楼。
里面没有灯光,静谧如潭。
都不在家吗?
晚上,至少小秋应该在家。
他快速褪下雨衣,几个箭步“嗖…”地飞跃攀上围墙,高大身子横贴着围墙顶,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内。
别墅内空无一人。
他打开手电筒弱档,利用微弱光线,快速查看房间。
内部虽然有些紊乱,但没有发现打斗过的痕迹。
这是有序撤离。
为什么?
陈剑飞脑袋嗡地一下,宛如坠落冰窖,内心一片悲凉。
他今晚冒雨过来,想与徐梦瑶说一下孙占芳将要发行战争公债。
这件事南方政府一定感兴趣,设法破坏。
兴冲冲过来,没想到会是这种场景。
多少个夜晚,她躺在他的怀里婉转娇吟,情意绵绵,山盟海誓。
她成熟多情,善解人意,知识面丰富,经常跟他谈论时局政事。
相比李婉儿的刁蛮任性和幼稚,他更喜欢跟徐梦瑶在一起。
她曾经答应过他,待北伐战争结束,就跟老师提出离开军队,跟着他一起从商。
难道这些都是骗人的谎言?
都说戏子无情,难道间谍是无情还无义吗?
突然撤离小洋楼据点,意味着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已转入你死我活的对决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陈剑飞伤心、失望之极。
作为洪门中人的他,闯荡江湖也有数年,早已习惯于刀尖上搏杀。
可这次对手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还有心目中一直信赖,代表着正义一方的南方政府。
陈剑飞十分沮丧,想立即找到徐梦瑶问个明白:
为什么要出尔反尔,要背叛他?
黑暗中,他痴呆坐着。
抽了半个多钟头的香烟,这才起身准备离开别墅。
走到门口玄关处,脚“嘭…”地踢到一张报纸。
他捡起来借着微弱手电筒光线一瞧。
这是一张钱江版《申报》,赫然的醒目标题,“…周六中午在省政府大礼堂…”
陈剑飞一看就明白了。
他欲哭无泪,悲愤地离开小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