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尸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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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那天的雨下得绵密阴冷。赵五蹲在陶家屋檐下磨柴刀,刀身在水纹石上刮出的声响,像极了伤员最后的喘息。阿青在棚里不安地踢踏前蹄,自打赵五今早从集市回来,这头老驴就莫名躁动。

真要去做那勾当?陶大娘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把沾满葱花的菜刀。油灯把她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赵五没答话,只是把磨好的柴刀插进草绳腰带。刀锋映出他新长出的胡茬——自从开始吃陶大娘的饭食,脸颊渐渐有了活人颜色。可昨夜在集市听到的传闻,像根刺扎在心头:北边来了败兵,伤营里每天要抬出几十具尸首。

抬一具给半升黍米。陶大娘突然学起军官的口吻,枯瘦的手指戳向他胸口,你当那些丘八真给现粮?去年刘货郎去运尸,领的全是霉米!她转身从灶膛扒出个烤红薯塞进赵五怀里,烫得他直换手。

红薯的焦香混着雨腥气钻入鼻腔。赵五想起六娘最爱剥红薯皮,总把金黄的薯肉留给他,自己啃那层焦壳。这个回忆让他喉头发紧,急忙抓起斗笠冲进雨幕:给阿青留些苜蓿,我天黑前回来。

雨中的军营像块溃烂的疮。赵五在营门外数到十七顶灰帐篷,最北边那顶不断有人抬着担架进出,帐布被血污浸成诡异的酱色。守门的伍长用刀鞘拍打他肩胛骨时,赵五闻到了熟悉的腐臭味——和六娘临终时身上散发的死亡气息一模一样。

会捆尸不?伍长掀开帐帘,混杂着脓血与草药的气浪扑面而来。赵五的瞳孔骤然收缩——昏暗的帐内叠着二十多具人形,最上面那具还在抽搐,溃烂的小腿露出森森白骨。

草绳在赵五指间翻飞。他学会用双环扣捆住尸体的膝盖与手肘,这样背起来不会打滑。这个绳结是二哥教的,当初用来绑粮袋,现在捆着曾经活生生的士兵。第一具尸体压上后背时,赵五的膝盖差点跪进泥里——不是因为这河北汉子有多沉,而是死者圆睁的眼睛正贴着他耳廓,仿佛在低语。

新来的瘸子倒麻利。伍长踢了踢他左腿的箭伤旧疤,扔来半块竹牌,攒够十块换粮。

乱葬岗在军营二里外的山坳里。赵五踩着前人的脚印前行,雨水在尸坑里积成血汤。当他把背上同袍轻放入坑时,突然发现死者腰间别着个绣囊。拆开是半块硬如石头的麦饼,和一张被血浸透的家书。赵五鬼使神差地把麦饼塞进怀里,绣囊却突然被风吹走,像只断翅的蝴蝶坠入尸坑。

晌午时分,赵五已经运了六具。第七具是个少年兵,轻得像捆干柴。雨水冲刷着死者稚气未脱的脸,赵五莫名想起三哥中箭那日,也是这样仰面躺在粮垛上。少年铁甲内衬有块凸起,摸出来是方绢帕,上面用血写着琅琊王氏四字——正是当初牛车上见过的家徽。

看什么看!快抬走!军医的鞭子抽在赵五背上,火辣辣的疼。他弯腰捆尸时,发现少年兵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这个发现让他浑身血液凝固——六娘咽气前,也是这样突然抓住他的衣带。

当夜值更时,赵五蹲在尸帐角落啃那半块劫来的麦饼。帐外风雨大作,帐内二十多具尸体在草席下起伏,像片诡异的肉浪。军医给的药酒灼烧着胃袋,他突然很想跟谁说说话,哪怕是对着真正的尸体。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吃惊——三个月前在黄河边,他可是连看六娘遗容的勇气都没有。

咳...咳咳

微弱的咳嗽声从尸堆深处传来。赵五抄起油灯拨开草席,发现是白天那个少年兵在抽搐。油灯照见对方溃烂的伤口里蠕动的蛆虫,也照亮了少年突然睁开的眼睛——清亮的瞳孔在火光下缩成针尖。

别...声张...少年兵喉结滚动,吐出带着血腥气的哀求,北府兵...王...七郎...

赵五的油灯差点脱手。王七郎?和那本《急就章》上的王七娘是什么关系?他下意识摸向怀中藏着的残页,却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扯过草席盖住少年,自己躺在一旁装睡。

娘的,又死三个。进来的是两个运尸夫,他们熟练地捆好尸体,顺手摸走死者怀里的铜钱。当其中一人掀开少年兵的草席时,赵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瘸子染疫了!运尸夫像避瘟神般跳开,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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