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带着老式转盘电话特有的、略显沙哑的金属颤音,还有挥之不去的电流杂音。它突兀地穿透死寂,穿透厚重的合金门板,穿透覆盖一切的幽蓝冰层,像一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鱼钩,狠狠扎进伊万·斯特拉戈夫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不是基地内部任何一部内线电话的铃声。更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声音。它陈旧、遥远,带着一种…莫斯科老式筒子楼里、蒙着灰尘的公用电话亭的味道。一种属于他早已被埋葬的、贫穷少年时代的、尘封记忆的味道。
伊万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冰渣簌簌掉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空洞的麻木被一种更加原始的、毛骨悚然的惊悸取代。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拖曳的困兽,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扭动脖颈。
声音的来源…清晰得令人绝望。
是观察室内部。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隔绝了他与那个非人存在的厚重合金门后。铃声正持续不断地、固执地响着。每一声“叮铃铃”,都像冰冷的针尖,扎在伊万脆弱的神经上。
观察室内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那两点悬浮在医疗舱黑暗中的冰蓝色光点,在铃声响起的同时,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那漠然的“注视”感,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兴趣?
伊万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无法理解之物的巨大恐惧。他想逃,想捂住耳朵,想把这该死的铃声连同那两点冰蓝一起从脑子里挖出去!但身体像被无形的冰链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攥着那张染血照片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持续着,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和诡异。它不疾不徐,仿佛拥有无限的耐心,等待着某个必然的回应。
时间在铃声的切割下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是酷刑。伊万的额头渗出冷汗,瞬间又在极寒中冻结。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恐惧带来的痉挛。那铃声像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他的颅腔,粗暴地翻搅着记忆的碎片。
莫斯科…筒子楼…冰冷的公用电话…等待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的孤独少年…那些早已被权力和财富埋葬的、屈辱的贫瘠岁月…铃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另一角,释放出他拼命想要遗忘的自我。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那铃声,隔绝那冰蓝的注视,隔绝脑海中翻腾的、被铃声唤醒的黑暗过往。
然而,铃声停了。
绝对的死寂,比铃声响起时更加令人窒息。
伊万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他猛地睁开眼。
“喀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拨片弹起的声音,从观察室厚重的门板内部传来。如同老式电话机被接起听筒时,那个小小的叉簧弹起的声响。
然后,是电流的嘶啦声。不是现代通讯的清晰信号,而是带着严重干扰、如同无数砂砾在金属表面摩擦的噪音。在这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背景中,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爸…爸…?”
伊万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
那声音…稚嫩,虚弱,带着孩童特有的、模糊不清的尾音。是阿辽沙!是他熟悉的、在病痛中无数次呼唤他的阿辽沙的声音!
巨大的、荒谬的狂喜如同失控的列车,瞬间冲垮了伊万心中刚刚筑起的恐惧堤坝!阿辽沙!他还活着!他还能说话!刚才那一切…都是幻觉?是低温缺氧导致的噩梦?对!一定是这样!
“阿辽沙!”伊万嘶哑地喊出声,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扑向门板,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合金上,仿佛想穿透这厚重的阻隔,拥抱他的儿子,“儿子!是我!爸爸在这里!你怎么样?你还好吗?别怕!爸爸马上想办法救你出来!”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激动和狂喜而剧烈颤抖。之前被碾碎的希望,如同被浇上汽油的死灰,轰然复燃!什么深渊意志!什么非人存在!都是扯淡!那是他的儿子!他的阿辽沙在叫他!
电流的嘶啦声持续着,如同冰冷的嘲笑。短暂的沉默后,阿辽沙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微弱,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冷…爸爸…好…冷…”
“冷?爸爸知道!爸爸知道!”伊万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他更加用力地拍打着门板,徒劳地想传递一丝温暖,“坚持住!救援马上就到!别睡!和爸爸说话!阿辽沙!和爸爸说话!”他急切地呼唤着,生怕那微弱的声音再次消失。
“…说话…”阿辽沙的声音重复着,带着一种孩童模仿大人话语的、单纯的鹦鹉学舌感。接着,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思考,又似乎只是在接收某个遥远地方传来的信号。“…下面…好黑…好大…好…旧…”
伊万拍打门板的动作僵住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重新爬了上来。“下面?什么下面?阿辽沙,你在说什么?”
电流嘶啦声陡然加剧,像无数冰冷的指甲在刮擦玻璃。阿辽沙的声音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却带上了一种…非孩童的、如同回音般的质感:“…它在…动…好慢…像…像冰河…爸爸…它…好饿…”
“它?谁?谁在动?谁饿了?”伊万的声音开始发颤,刚刚燃起的狂喜火焰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住他的心脏。
“…不知道…”阿辽沙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天真的困惑,“…它…就是…它…它…在看…看…所有…”
“看?看什么?”伊万感到呼吸困难。他贴着门板的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后传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震动。不是机械振动,更像是…某种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生物,在极深处缓慢呼吸时产生的、穿越岩层的微弱脉动。
电流声再次变得嘈杂,淹没了阿辽沙的声音几秒。当声音再次清晰时,内容却让伊万如坠冰窟。
“…谢廖沙…叔叔…”阿辽沙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了谢尔盖的名字,用的是昵称“谢廖沙”,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亲昵感,“…他…也…在下面…”
伊万的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攥紧!谢尔盖!
“…他…好亮…”阿辽沙的声音继续着,带着一种奇异的描述,“…像…冰里的…火…烧得好痛…痛…它在…吃…他的…光…”
吃光?伊万的胃部一阵翻搅。谢尔盖…那个跳下去的男人…正在被那个“它”…吞噬?
“…爸爸…”阿辽沙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近乎哀求的、属于孩童的微弱情绪,“…它…想…和你…说话…”
“不!”伊万几乎是本能地、恐惧地嘶吼出来!和阿辽沙说话是一回事,和那个东西说话?!“阿辽沙!别!别让它…”
他的话戛然而止。
电流的嘶啦声猛地拔高,变得无比尖锐、刺耳!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扎进耳膜!在噪音的顶峰,阿辽沙的声音彻底变了!不再稚嫩,不再虚弱,而是被一种非人的、多重叠加的、如同亿万只虫豸在冰层下摩擦嘶鸣的“声音”所取代!那不是语言,是纯粹的信息洪流,是冰冷的、充满亵渎意味的“概念”本身,蛮横地、不容抗拒地直接灌入伊万的意识深处!
伊万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猛地双手抱头,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抽搐、向后跌倒!后脑勺重重撞在覆盖着幽蓝冰晶的冰冷地板上,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剧烈的疼痛从颅腔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冰冷的、带着锯齿的金属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
那灌入的信息洪流在肆虐:
*冰冷的、无限延伸的几何结构在虚无中旋转、坍塌…*
*恒星在绝对零度的虚空中冻结、碎裂成尘埃…*
*一个庞大到超越理解的、沉睡于星球核心的冰冷意志的轮廓…它缓慢地“转动”着…并非物理的转动,而是存在状态的某种“涟漪”…*
*一种非时间的、永恒的…饥饿感…*
“呃啊——!!!”伊万蜷缩在地,身体弓得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口水混合着血沫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幽蓝的冰晶上,瞬间冻结。他的眼球因为巨大的痛苦和信息的冲击而剧烈凸出,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意识被撕扯、被污染、被强行塞入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宇宙图景!
这不是通话!这是酷刑!是精神层面的强暴!
“停下…停下…阿辽沙…让它停下…”他只能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呜咽,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更深的撕裂感。那冰蓝的注视感,此刻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门板,钉在他的灵魂上,冷漠地“欣赏”着这场献祭般的痛苦。
就在伊万的意识即将被那冰冷的信息洪流彻底碾碎、同化的边缘——
“叮铃铃…叮铃铃…”
那该死的、老式的电话铃声,竟然又一次…突兀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铃声的来源,不再是观察室内部。
它来自…伊万·斯特拉戈夫自己那件昂贵北极狐皮大衣的内侧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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