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苍凉。她甚至没有再看沈铎一眼,迅速整理着桌上的文件。
沈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法官后面关于探视权细节的话,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世界在他眼前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法庭穹顶那冰冷斑驳的光影,以及旁听席角落里,顾遥怀中那个男孩小小的身影。
输了。彻底输了。
女儿……他生命里仅存的光,也被无情地夺走了。
冰冷的绝望像最坚固的冰川,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经都彻底冻结。他感觉不到愤怒,感觉不到悲伤,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洞和寒冷。
[“结束了,废物。”]“烬”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嘲讽,而是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宣告,带着一种即将破笼而出的、磨刀霍霍的兴奋,[“你这可悲的、优柔寡断的‘存在’,该退场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而冰冷的精神力量,如同积蓄已久的黑色海啸,猛然从意识深渊的最底部轰然爆发!它带着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的气势,蛮横地、毫不留情地冲击着沈铎那本就摇摇欲坠、被绝望和病痛双重侵蚀的精神壁垒!
“呃啊——!”沈铎的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闷哼。他双手死死抓住被告席的木质边缘,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清晰的白色划痕。眼前的世界彻底被翻滚的、粘稠的黑暗吞噬,耳边所有的声音——法官的宣告、律师的低语、旁听席的骚动——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以及“烬”那冰冷意志步步紧逼、碾碎他灵魂的恐怖声响。
他的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盏油灯,被彻底卷入那无边无际的、由“烬”所主宰的黑暗漩涡。最后的感知,是身体控制权的彻底沦丧,是那个“他”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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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原油。沈铎感觉自己悬浮其中,失去了形体,只剩下一点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意识之光。这里是他的意识牢笼,由“烬”的意志构筑的精神囚室。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囚禁。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中心,却诡异地悬浮着一面巨大的、边缘模糊不清的“镜子”。镜中映出的,并非沈铎自己,而是外界——是他身体此刻所看到的景象!
他看到“自己”(或者说,是“烬”操控下的躯壳)迈着一种他沈铎绝不会有的、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新奇探索意味的步伐,穿过卡萨布兰卡麦地那老城迷宫般的狭窄巷道。夕阳的余晖将古老的土黄色墙壁染成一片血色。最终,停在了那扇熟悉的、灰黑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门前——顾遥的“意识之钥”。
镜中的景象晃动了一下,是“烬”抬起手,屈指敲门。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巷道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奏感。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顾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的长袍,像一抹凝固的阴影。镜中的画面清晰地捕捉到,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外的“沈铎”身上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收缩了一下!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极度冰冷的、如同猎手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锐利审视和……刻骨的憎恶。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极其隐蔽地缩进了宽大的袖袍深处。
“烬”操控着沈铎的身体,却模仿着沈铎惯常的、带着一丝疏离和疲惫的语气开口,声音透过意识牢笼的“镜子”传来,显得格外诡异:“顾小姐,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个孩子。”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沈铎绝不会有的、冰冷而直接的探究,越过顾遥的肩膀,投向屋内昏暗的光线深处。
顾遥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那双死死盯着“沈铎”的眼睛里,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风暴。
就在这时——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被磁石吸引的小鸟,从屋内那片昏黄的灯光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是那个男孩!他穿着一件印着小帆船的蓝色睡衣,光着小脚丫,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看到“熟悉”面孔的天然亲近。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孩子特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一头扑进了门口“沈铎”的怀里!
“爸爸!”
清脆的、带着睡意和无限欢喜的童音,如同最纯净的水晶,骤然刺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恨意!也狠狠地、毫无防备地刺穿了意识牢笼中沈铎那点微弱的意识之光!
镜中的景象剧烈晃动了一下!是“烬”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具被“烬”完全掌控的躯壳,在男孩扑入怀中的瞬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击中!它(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推开这突如其来的“污染”,但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带来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如此陌生,又如此……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
男孩浑然不觉,小脸蛋在“爸爸”冰凉的西装布料上依赖地蹭了蹭,小手紧紧抓住了“沈铎”腰侧的衣服,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喜悦和孺慕:“爸爸!你终于来啦!妈妈说你很忙……宝宝画了新画,给你看!”
站在门口的顾遥,身体剧烈地一震!看着儿子毫无防备地扑进那个占据着沈铎身体的恶魔怀中,听着那声天真无邪的“爸爸”,她脸上那层坚冰般的恨意瞬间被撕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痛苦和挣扎。她的右手在袖袍下握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袖中隐藏的利刃刺出!但她终究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烬”,盯着他僵硬的身体,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又燃烧着焚心蚀骨的痛苦火焰。
意识牢笼中。
沈铎那点微弱的意识之光,在男孩那声“爸爸”响起的瞬间,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起来。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对“烬”的诅咒。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如同宇宙般浩瀚而冰冷的悲悯和……尘埃落定的疲惫。
他看到镜中“烬”那僵硬的、如同石雕般的姿态。他看到了顾遥眼中那焚心的痛苦。他看到了孩子脸上那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喜悦。
足够了。
沈铎的意识,那点微弱的光,在冰冷的黑暗中最后一次“注视”着镜中的景象——那个小小的、依偎在“父亲”怀里的身影。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最后的潮汐,温柔而决绝地漫过他那即将消散的灵智:
[“至少……这样……你们……都算拥有过……父亲……”]
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他存在过的最后证明,也是他选择的最终归宿。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自我献祭般的悲悯和释然。
没有挣扎,没有怨恨。那点微弱的意识之光,如同燃尽的烛芯,在无声的黑暗中,轻轻地、彻底地……熄灭了。
最后一缕属于“沈铎”的思维波纹,消散在永恒的虚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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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或者说,现实中)。
抱着男孩的“烬”,身体依旧僵硬得如同被冰封。男孩身上传来的温热,那小小的、带着奶香气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那毫无保留的依偎姿态……这一切,对于“烬”这个诞生于黑暗、浸淫于冰冷恶意的意识体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到极致的恐怖体验。它本能地想要毁灭这带来不适感的源头。
但就在它冰冷的意志即将驱动手臂、准备用最粗暴的方式将怀里这个小东西甩开的刹那——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失控地、重重地砸落在男孩柔软乌黑的发顶!
啪嗒。
那滴液体在男孩的发丝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烬”猛地低头,那双属于沈铎的、此刻却被“烬”的冰冷意志所占据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近乎惊骇的茫然!它死死地“瞪”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手——那只正无意识地、以一种极其笨拙却无法停止的姿势,轻轻抚摸着男孩后背的手!还有眼角残余的、陌生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湿意!
这是什么?这懦弱的、恶心的、不受控制的液体是什么?这该死的手为什么在动?!
前所未有的混乱,如同最狂暴的飓风,在“烬”那纯粹的、冰冷的意识核心中猛烈地炸开!它那坚不可摧的、由仇恨和毁灭构筑的精神壁垒,第一次被这陌生的、软弱的“物质”冲击得摇摇欲坠!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慌”的裂痕!
站在门口的顾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到了那滴落在儿子发顶的泪,看到了“沈铎”眼中那瞬间的惊骇和茫然,更看到了那只不受控制地、轻拍着儿子后背的手!她袖袍下紧握的、藏着冰冷锋芒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紧绷到极致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她眼中的滔天恨意,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如同万丈深渊般的空洞和疲惫所取代。那里面翻涌着对妹妹刻骨的思念,对眼前这个占据沈铎躯壳的恶魔无法消弭的憎恨,对儿子懵懂无知的痛苦,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痛恨的、被那滴泪和那只手所搅动的、微不可查的波澜。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僵立在门口、怀中抱着她儿子、眼神混乱茫然的那个“存在”,然后,缓缓地、无声地退入了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赭红色的幽暗之中。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决绝地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门内门外,彻底隔绝成两个无法相通的世界。
门外,夕阳彻底沉入大西洋。卡萨布兰卡老城被浓重的暮色吞没。哈桑二世清真寺的轮廓在远方化为巨大的、沉默的剪影。
“烬”抱着怀中温软的孩子,僵硬地站在紧闭的、散发着陈旧木头和异样熏香气味的门前。怀里孩子的小手依旧信赖地抓着他的衣襟,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似乎睡着了。
一滴陌生的、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滑过它(他)冰冷的脸颊,砸在古老的、被无数人踩踏过的石板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被夜色吞噬的湿痕。
远处,大西洋的涛声,永不止息地拍打着礁石,如同亘古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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