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都是小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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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马灯·第三幕:东京爱情故事的短暂疯狂,游乐园的喧嚣,晴空塔的灯火,与那句小声的“更漂亮”。】

光幕的画面,如同被施了加速咒的万花筒般,开始飞速地旋转、切换,定格在一帧帧充满了青春期荷尔蒙气息,却又带着一丝荒诞与不真实的,名为“TokyoLoveStory”的瞬间。

是秋叶原那灯红酒绿、喧嚣震天的电玩城。

她穿着他硬着头皮,刷爆了卡塞尔学院配发的“S”级白金卡才买下的,那件点缀着无数蕾丝与荷叶边的洛丽塔风格小洋裙,像一个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精致公主。

她小小的身体里,却爆发出与那娇小外表截然不符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游戏天赋。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在摇杆与按键间灵活地跳动,操控着格斗游戏中的虚拟人物,将一个个梳着飞机头,自诩为“秋叶原格斗不败传说”的中二少年,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丢盔弃甲。

然后,她会像一个在幼儿园里得了小红花,迫不及待想要向家长炫耀的孩子般,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小本本,上面用加粗加黑的字体写着:“Erii……NO.1!Sakur教得好!Sakura最棒了!”

那双在战斗中锐利如鹰隼的明亮眼眸,此刻却弯成了两道可爱的月牙,里面闪烁着小小的得意、纯粹的骄傲、以及……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是深夜的新宿街头,那条传说中牛郎织女出没的歌舞伎町一番街。

他骑着从某个喝醉了的倒霉黑帮高级成员那里“顺”来的,造型酷炫到爆炸的哈雷重型机车,载着她在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街道上肆无忌惮地狂飙。

呼啸的夜风将她的如火般的红色长发吹得在他身后狂乱舞动,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将小小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发出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她如此无拘无束,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声,纯粹、干净,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与阴霾,仿佛能洗涤世间所有的污秽与罪恶。他甚至觉得,那一刻,连这罪恶之都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几分。

是灯火辉煌,高耸入云的东京晴空塔的最顶端。

他们并肩依偎在冰冷的玻璃幕墙前,俯瞰着脚下这座钢铁与霓虹交织而成的庞大都市,那如同无尽星海般璀璨的夜景。无数的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汇聚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光之洪流,在她那双纯净如琉璃般的眼眸中闪耀、跳动,映照出整个世界的繁华与喧嚣。她静静地,满足地,像一只找到了温暖港湾的小猫般,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小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淡淡体香。

她在那个早已写满了他们之间秘密的小本本上,用秀丽的字体写下:“世界……真漂亮。”她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顿了顿,又偷偷地,用更小的,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清的字体,在那句话的角落里,羞涩地补充了一句:“和Sakura一起看……更漂亮。”

是人潮汹涌的迪士尼乐园,那个传说中能实现所有童话梦想的奇幻国度。

他带着她,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玩遍了所有刺激而幼稚的游乐项目。

在“幽灵古堡”里,她明明怕得瑟瑟发抖,小脸都吓得惨白,却还是固执地,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一步也不肯落下。

当那些画着浓妆,戴着獠牙的“吸血鬼”和“僵尸”从黑暗中猛地扑上来时,她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出于本能地,用她那看似柔弱的小拳头,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那些“鬼怪”的鼻梁上、眼眶上、或者……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上。

事后,她还会在小本本上,一本正经地写下心得体会:“鬼屋……很可怕……妖魔鬼怪……也很凶但是有Sakura在所以……绘梨衣……不怕!”

那时候的路明非,看着她那副明明怕得要死,却又强装镇定,甚至还会挥舞着小拳头“反杀”鬼怪的可爱小模样,心中总是充满了莫名的……想要将她永远护在身后的……冲动。

他想,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不再害怕。

哪怕,他自己,其实也怕得要死。

【走马灯·第四幕:梅津寺町的黄昏,世界尽头的温柔,与那句令人心碎的“但世界不喜欢我”。】

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黄金般,洒满了整个世界。

他们站在四国爱媛县梅津寺町那高耸的悬崖边,脚下是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苍红色原始森林,如同被点燃的晚霞般随风摇曳。

远处,是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和那些如同珍珠般散落在海岸边的,宁静而古朴的小镇。

她穿着他为她精心挑选的,那件深紫色的,带着层层叠叠荷叶边裙摆的公主裙,赤着雪白娇嫩的双足,在柔软的青草地上自由地奔跑、跳跃,像一只刚刚挣脱了所有束缚,重获新生的林间小鹿。

他把那副早已被他盘出包浆的旧耳机,轻轻地挂在她的耳朵上,里面播放着他唯一会哼唱几句的,小田和正的那首经典的《爱情故事忽然发生》。

“不知该从何说起,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悠扬而带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伤感的歌声,如同这即将逝去的,温柔到令人心碎的黄昏。

她静静地听着,看着远方那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巨大日轮,看着那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海面,看着那在暮色中缓缓旋转的,小小的摩天轮。

然后,她在那个承载了他们所有秘密的小本本上,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一笔一划地写下——

“世界……很温柔。”

路明非看着那行字,心中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酸酸的,涩涩的,却又……带着一丝微甜。

他从没想到,“温柔”这个充满了女性色彩的词语,也能被用来形容“世界”这么宏大而冰冷的东西。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又低头,认真地写道:“我很喜欢这样的世界……”

路明非的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看来,她确实很喜欢这个他精心挑选的,“日本最美落日”的观赏地。

然而,下一行字,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但世界……不喜欢我。”

她抱着那只比她还要高大的轻松熊,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在熊毛茸茸的怀里,像一只做错了事,即将被主人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猫。

路明非的心,猛地一抽,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总是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孤独地看着远方CBD那片虚幻的灯火,觉得自己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蒲公英,不被这个世界所喜欢的,卑微而又可怜的衰小孩。

“别以为出来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缓缓地说道,

“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还糊里糊涂的,你才跑出来几天就了解了?”

“这个世界有多大,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你每认识一个人,世界对你来说就会变大一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东京、巴黎、开罗、伦敦、伊斯坦布尔……但很多城市对你来说只是名字罢了,你没去过那里,那里也没有你想要拜访的人,所以它们其实不属于你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其实是很小的,只是你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和见过的落日,还有……会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那头柔顺的红色长发,夕阳的余晖将她那张认真听讲的小脸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世界喜不喜欢你,只取决于你的朋友喜不喜欢你。每个人都有几个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喜欢你,就是这个世界喜欢你了。”

“什么是……好朋友?”她抬起头,那双本已暗淡下去的清澈眼眸,在夕阳最后的光芒中,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微弱却又无比执着的光彩。

“就是那种很神经病的朋友,”路明非的声音,在这一刻,微微有些哽咽,一股巨大而莫名的悲伤与强烈的酸楚,不受控制地充斥着他的鼻腔,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不管怎么样都会相信你不管怎么样都会跟你在一起…”

“如果……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欢你……”

他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期待与依赖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郑重其事地,仿佛在许下一个……用生命去践行的诺言。

“那世界……就是我的……敌人了。”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在绘梨衣那双纯净的眼眸中,缓缓地褪去。巨大的日轮,终于彻底沉没在翻涌的海平面之下。

在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冰冷的夜色中,绘梨衣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一只警惕的小猫那样,慢慢地,试探地,一步一步地,爬向路明非。

如果路明非拒绝她,她就会立刻飞快地逃走,躲回自己那个冰冷而孤独的角落。

路明非很想像往常一样,调头就跑,用他那套插科打诨的贱样,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与……不敢触碰的温柔。

可是,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这个生命如夏花般绚烂,却又如樱花般短暂的女孩,这个将他视为全世界的女孩……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距离,只是一步之遥。

可绘梨衣,却仿佛爬了很久……很久……

就在路明非几乎快要绷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时候。

她终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张开那双纤细而微弱的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一刻,太阳彻底落山。

铺天盖地的黑暗,如同最深沉的绝望,席卷了……整个世界。

【走马灯·第五幕:酒店房间的雷雨夜,两只孤独小怪兽的低语,与那句卑微的“相依为命”。】

窗外,是东京深夜狂暴的雷雨。撕裂天幕的闪电,将整个城市映照得惨白而狰狞。

酒店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散发着暧昧光线的昏暗床头灯。

她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雷声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无情打湿了羽翼的,无家可归的雏鸟。

他坐在床边,学着电视剧里那些蹩脚男主角的样子,伸出手,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虚假的温暖,驱散她心中那如同实质般的恐惧。

“Sakura……”

她将小小的脸颊埋在他的掌心,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

然后,她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早已被她视若珍宝的小本本,在昏暗而摇曳的灯光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下了那句……让他铭记一生,也让他痛苦一生,更让他……最终化身为魔的话语——

“我们……都是小怪兽。”

他看着那行字,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明亮,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哀伤与祈求的眼睛,心中某个早已被他刻意遗忘,被他用无数层厚厚的茧壳包裹起来的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是啊……他们都是小怪兽。

一个是被家族囚禁了十八年,被视为不祥的“鬼”,拥有着足以毁灭世界的恐怖力量,却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口,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选择的,红发巫女。

一个是被命运像个破旧的玩具般随意戏耍,顶着“S”级废柴的耻辱名号,除了在虚无缥缈的梦中与那个神秘的小魔鬼进行等价交换之外,就一无是处的,孤独衰仔。

他们都被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所误解,所排斥,所恐惧,所……抛弃。

他们都孤独地,卑微地,生活在各自那个狭小而黑暗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一丝……名为“希望”的光芒。

“因为我们都是小怪兽,不被人喜欢,只能自己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的字迹,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的清晰。

“但是……如果……如果两只小怪兽……能够找到彼此……”

她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视着他,里面充满了无助的期待,充满了卑微的依赖,充满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渴望。

“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相依为命了?”

路明非的心,在那一刻,痛得几乎要裂开,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这个将他这个一无是处的衰仔视为全世界唯一救赎的女孩,这个将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的女孩……

他伸出手,用那双沾满了血污与尘埃的,粗糙的手,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擦去了她眼角那颗悄然滑落的,滚烫的泪珠。

然后,他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柔到极致,也坚定到极致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如同宣誓般地,对她说道:

“是啊,绘梨衣。”

“我们……都是小怪兽……”

“所以……”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沉重如山,却又温暖如春的承诺,缓缓吐出——

“要相依为命……才行啊。”

那一夜,窗外的雷雨,似乎也没有那么的喧嚣与可怕了。

因为,两只孤独了太久太久的小怪兽,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找到了彼此,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紧紧地……相拥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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