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震皇都，凰权城。
李璞轻轻摇醒那伏在御花园石桌上静眠的癯瘦男子，许是北风拂过满院翠竹的声音确实太让人困乏，摇了好些时候那人才堪堪醒来。
男子穿得单薄，只披了一身云白的长衫，就这样在腊月寒冬的冷风里枕着满院子的竹声睡了许久。
“陛下，天这么冷，您还是进屋休息为好，可别冻坏了身子。”
这白衣男子，便是当今圣上、南震开国之君，烈帝沐霖。
“又是冬天了啊。”沐霖缓缓张口，声音慵懒而略显病态，“除夕也快到了，到时候小璞你代我去宫门前撒些银钱，可好？”
“陛下，还请您不要再叫我小璞了。”李璞一本正经道。
沐霖神采缺缺地扯出了个勉强的笑，“这有什么，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霖哥啊。”
李璞叹了一口气，脱下自己的大氅为这位帝王披上。“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我不敢以此相称。我今日前来，是有要事需向您通报——”
“诶，你先别急。”沐霖笑着，笑得就像他的年号“清晏”一样，温和又清冷。他又指向李璞腰间的佩剑，“小璞，我看看你的剑。”
李璞不解地双手呈上他那把做工精美的金鞘玉剑，沐霖单手接过，放在膝上拔出了长剑。
那剑离了主人便不再是那光鲜亮丽的模样，在李璞手里纯白无瑕的玉剑，到了沐霖这里便战痕累累，剑身之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是李璞习剑刻苦的写照。
“这十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李璞平静地回应道：“只要能为陛下分忧，我多吃一点苦也无所谓。”
沐霖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玉剑收鞘递回。李璞双手敬重接过，重新别回腰间，压低声音道：“陛下，林掌门的三位亲徒已经出发，三千兵马也已布置到位了。”
“嗯……”沐霖沉吟片刻，算是作了回答。“如今江湖上可有异动？”
李璞道：“不少武学世家大派钻了禁足令允许摆擂的空子，暗地里针锋相对已久。如今已有不少人，见临风山重出江湖，竟开始策划抢夺那三位弟子手里的至尊卷轴了。”
沐霖不再言语，阖着眼微微仰头。
恍惚间，李璞似乎看到了一尊昂首踏云的黄金麒麟。
“小璞啊。”沐霖轻唤出声。
“臣在。”李璞适时应了一句。
沐霖睁开眼睛，那双鎏金色的眸子一眨眼便忽然冷到了极致——如同一柄在冰雪里埋藏了千年的锋刃。但这只有一瞬，下一刻他便重新趴回石桌上，整个人透着暮气。
“我老了，熬不住身为帝王的孤寂，总想抛却帝王身去寻一方净土安度余生。可这天下却还需要我……天下人，尚需要烈帝。”
李璞眉头紧皱。他虽不愿承认，但也明白，纵为麒麟也有力气用尽之时，只能希冀着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南震已宁，世间太平。而到那时，他也能教着霖哥的儿子念书识字，顺便还教些粗浅武学，助小公子强身健体。
……
明和城外围着铁骑三千，城内却还是一切如常，城里的人该吃吃该喝喝，洛兮若的龙兮楼日日笙歌艳舞，楼内那三十六艺伎每日变着花样载歌载舞；百里烈天还是照旧不批折子，每日扛着那长枪骑着骏马满城转悠，美其名曰“巡逻”；而沈胧则和平常一样，同他那小徒弟一起打理着门可罗雀的酒肆……
整座明和城，似乎都不把凰权城烈帝谕旨亲派的这三千兵马放在眼里。
这三千将士的总兵杨斩云扛着阵刀，大马金刀地坐在军帐中，面色凝重地望着明和城那不算高大的城门。
太傅李璞养了几日伤便只身回了凰权城复命，三千士兵全权交给了他。
而他从了这么些年的军，还是头回见到“不能攻”的城池。
若不能攻，三千铁骑雄师，又何必同这座偏僻小城在此死磕？
杨斩云心下有怨气，恨不得立马撞开那城门冲入城内。
可是，他不敢！
因为那位红衣仙客林天下，还镇着他这座仙居呢。
林天下独站观云亭内，凝望着城外军营中立起的那面黄金麒麟旗，一身红袍无风自舞，从他身上徐徐冒出的热气快要翻涌成云雾，乍看上去如神似仙。
可他终究不是仙神，自然做不到长生不老。
岁月，是帝王和武圣都敌不过的对手。
“沐霖啊沐霖，就算你拿出三千重骑将我这山合围……你想做之事，断然是做不成的。”
林天下望着凰权城的方向喃喃自语道。他知道，那里有个和他一样疲于尘世的人，也在冷风里寂寂站着。
只希望，最后的日子能让他寻片僻静地方，钓钓鱼，种种菜，做回一介凡夫。
做凡夫没什么不好。
沈胧躺在铺子门口的躺椅上，睁眼便能看到那独自站在观云亭内的红衣仙客。
一旁扇着火炉温着药酒的金瞳随口说道：“师父，师伯已经站在那里三天没吃饭了，真的不要紧吗？”
“嗯……”沈胧挪开目光，“按金瞳你的天资，如果愿意，到你林师伯这个年纪，便也是一尊餐风饮露的谪仙了。”
“是吗。”金瞳淡淡地回了一句，又从袖中摸出那卷翻了无数遍的《明君论》，“但我可不愿做谪仙。若是人都想往天上走，那地上的事谁来管。”
他说着，伸手拢了袍摆，坐在台阶上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沈胧半睁开眼望向这个自家师兄硬塞给他的小徒弟，眸光明明灭灭。
这番言论，可不像个十来岁的“世家小公子”能说出来的。
不过，江湖这么大，自然会有人戴着面具在其间行走吧。
念及此处，沈胧阖上眼，囫囵翻了个身。
金瞳手中《明君论》的书页里飘出一张泛黄的宣纸，纸上是一行力透纸背的遒劲小楷：
年少不羡仙，但求帝王座。
“帝王座”三字，被另一种稍显稚嫩的字迹改成了“伴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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