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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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槐跟在北王后面,穿行在连营之中。

三公的军队严密的阵列着,军人们手中握持着火把,照亮件件寒兵。晃眼的火光中,蓝槐瞧见无数双眼睛在紧盯着他们。

看着前面那个背影高挑的背影,一时间蓝槐不知道自己该称那个面具后的男人为北王、或是圣广北文皇帝,还是——

安吉?

……

“叫我安吉就行。”

皇城里,小雪飘飞,夜晚昏暗的街道上,蓝槐卖力地在摊位上做着自己手中的烧饼。

“你的东西做得很不错,拿着。”面前的客人说着,随手甩了一些银子在摊位上。

蓝槐默不作声,自从见到央皇帝车队,决心留在皇都之后,他跟着一个老烧饼师傅学了手艺,在曾经老师傅营生的街上继续卖烧饼。

“真是好熟悉的味道。”客人说,“想我上次来皇都,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在皇都,蓝槐遇到了很多出手阔绰的人,他们也像这位客人一样会赏给他钱,但眼前这位有些不一样——他说话时完全听不出一点架子,他的声音很温柔,听他说话,就像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在跟你讲你们分别后他经历的故事一般。

“教我做这烧饼的老师傅,以前也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夜已很深,天气寒冷,街上没什么人,蓝槐倒是很愿意和这位温柔的客人搭话。

“我说怪不得,不过这样看时间确实过去挺久了。”客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该怎么接着搭话,蓝槐低着头,继续做着客人等会要打包带走的烧饼。

“你很疲惫,你脸上沾满了炭灰,但这些都遮不住你的英俊容貌。”客人说。

无奈的笑了笑。蓝槐说:

“男人的容貌一文不值,在你落魄的时候,也许会让你成为一个突出的笑柄。”

“人生总是不那么一帆风顺。不过不必丧气,什么时候出发的都不晚。你身上有伤,但你眼底藏着怒火,你的才智与你的容貌一样不凡,只是被藏在了炭灰之下,你在等待一个机会。”客人轻描淡写地说。

过往被看穿,像被利剑刺破心脏,客人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有千钧之重,压在身上,蓝槐剧烈地颤抖着,旧伤隐隐作痛。

他犹豫着抬起头,月光映在客人的脸上。

客人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蓝槐感到巨大的痛苦,泪水、汗水从他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身体内的旧伤如同枯木逢春,慢慢恢复起来。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很少来这边,希望你有时间的话就帮我在皇城外吹这首曲子。”客人放下手,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笛,接着他吹奏出一段悠扬的旋律。

“这是什么曲子?”蓝槐问。

客人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笛子,递给蓝槐,示意他也试试。

蓝槐接过横笛,笨拙地模仿着吹奏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和着他糟糕的伴奏,客人轻轻的唱着。

“我叫蓝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客人侧身,朝向蓝槐,月光和阴阳流动,斑驳之中,蓝槐终于看清了客人的脸。

雄姿英发,日月无光。

“叫我安吉就好。”客人说。

……

后来,蓝槐知道了那首曲子是北地人尽皆知的民歌,也知道了安吉的身份,在北王政治力量的暗中帮助下,他在官场中重新起步。

几年过去,当听说蓝槐被央皇帝赏识,能常伴皇帝左右后,北王十分高兴。由此北王也和蓝槐私下里常通书信往来,不过北王在信中从不打探任何军政大事,他只是时常过问央皇帝的精神与身体状态。从北王和央皇帝这些年透露的零星半点,蓝槐猜可能是因为北王当年在皇都做人质时,同央皇帝有过一段故事,还有一段没有了结的恩怨……

再后来,已官居高位的他有一次作为央皇帝的使臣,前往北地,他想借此机会当面向这位北王表达自己对他年帮助自己的万分感激,这也算了却了他蓝槐的一个心愿。

但当北王领他去军营参观时,当他站在白雪覆盖的峰火塔上看着铺天盖地的几十万铁骑时,他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他只感到人是那么渺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萌生。

“陛下,拿下这天下吧。”蓝槐对北王说。

于是他作为说客,又作为中间人,去说服西州的三公一同出兵。

左清恒和乐仙儿显然早有此意,很快便答应了;在他坚持不懈的苦攻下,那刚直的陈维正最终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结束天下的动乱。

联盟达成了。

战争打响,北王的铁甲如同神兵天降,势如破竹,敌人闻之无不胆寒。

不久前的一天,三公找到他,他们说要不仅要废掉央皇帝,还说要除掉北王。

“杀北王是自救,自救必然冒犯根源!他的军队所向无敌,西州的门户已向他大开,天下马上就在他一人之手!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三公说。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三公告诉他,若是他想好了,就把北王带来。

……

蓝槐不清楚大家是被自身对权力无限的贪欲所驱使,还是为了公义,或者说真的只是为了自救。

就像那天夜谈时微弱的火光摇曳着,照不亮阴影,也照不清楚他和三公的脸。

回到皇都的那天,蓝槐坐在曾经自己卖了几年烧饼的那条街上。

时间过得是如此漫长,像是他曾在此等待命运改变的日日夜夜。无数人从他身穿梭而过,夕阳把所有东西都染得金黄。

蓝槐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夜深,直到路上行人星星点点。

在回来前,他听说北王的军队会把每座抵抗的城池屠戮至尽;有的地方被破城后,城内的士兵和百姓们会藏在角落里,等铁甲骑兵们离去,但北王的军队总是假装离开,待城内的人们以为安全不再躲藏时,再返回城内,抹去他们的所有希望。他在东州、中州看到了很多,他看到百姓在流血,山河在落泪。也许没有什么能阻挡北王大军的铁蹄。

看着熟悉的街景,遇见安吉那天的一切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在蓝槐眼前重演,他是一个对权力极其向往的人,但他绝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安吉是他的贵人,是他的恩人,更是懂他的知己。

此刻,站在历史高台上的蓝槐挣扎着,他第一次感到权力就像一个诅咒,或许弱小的人们只有选择善的余地,但他的位置却给他指明了两条道路。

两条道路都或许都通向权力,但一边是温暖的有血有肉的恩人,一边是飘渺恶俗的,踩在自己脚下的百姓苍生。

“评价历史上的人物,需要把他的事业与个人情感分开来。北王如此,我也当如此。说来容易,做却太难。不过私情和事业分不开是所有人的通病,王朝兴衰的原因就藏在其中。终究是正义难以被坚持,权力迷了眼睛,更别说人还会因为考虑不周犯下过错。”

蓝槐感慨,他回想起父亲说过他没有成大事的性格,母亲说权力是个危险的东西。

或许是有那么点道理。

蓝槐看见街的中间,一个男孩正在摊位上做着烧饼,他笑了,此刻他明白了当年安吉看他时的些许感觉。

“拿着,去东州,做你想做的事吧。”蓝槐把自己身上剩下的银两和那枚象征权力的手牌放在了男孩的摊上。

“希望你的命运能有所改变。”他对男孩说。

希望你能不忘初心。

有一天,我也会是那英雄人物,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天上的月亮永远照着,不管物是人非。

我已经还一些了。

安吉,我记得你说过,什么时候出发都不晚。

剩下的下辈子再还你。

这个放弃了富庶安稳的生活,从东州离家而去的男孩;这个壮志凌云,却在街上靠卖饼养活弟弟和自己的少年;这个受得要北王恩情,重新开始的青年;这个位高权重,但被人视为只谋私利的男人,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他记起他曾给狄衣说过:“追逐权力的开始可能是因为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但得到的权力的结果一定是不再被他人左右。”

不过可能权力只是世间万法中的一种。

现在他想说,追逐的开始可能是因为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但结果一定是我们不再被他人左右。

寒夜里,几只蝴蝶在他身边起舞,起起伏伏,最后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蓝槐看着蝴蝶飞去。

这一刻,他也许真的自由了。

……

两人走着,已经能看见远处的三公,

突然,北王停下问道:

“今年替我去城外吹曲子了吗?”

“当然,每年都去好几次。”

蓝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