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林逸换了一身崭新的广储司太监服饰，青灰色的绸布，比御膳房的料子要好上一些，胸前多了一个小小的银牌，刻着“广储”二字和他的新职衔“副管事”。
他来到广储司衙门前，衙门口站着两个神情倨傲的小太监，见了林逸，上下打量了一眼，其中一个鼻孔朝天地问：“新来的？”
“是，奴才小林子，奉魏总管之命，今日来广储司报到，任副管事。”林逸微微躬身，语气谦和。
那小太监撇了撇嘴，没再多话，只往里一指：“进去吧，金总管在里头正堂。”
林逸迈步走进广储司衙门，院子比御膳房的要大上不少，来往的太监也更多，个个行色匆匆，脸上少有笑容。
正堂里，一个年约五十，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的太监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想必就是金满仓了。
林逸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奴才小林子，叩见金总管。”
金满仓眼皮都未抬一下，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用眼角瞥了林逸一眼，声音有些尖细：“哦，你就是魏总管派来的小林子？”
“是，奴才正是。”
“嗯，”金满仓放下茶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魏总管既然派你来，咱家自然要用你。广储司的活计，不比别处，样样都得精细。你新来，先跟着库房的王恩去熟悉熟悉。王恩！”
随着金满仓一声喊，从旁边耳房里快步走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太监，身形干瘦，面色蜡黄，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
“总管，您叫奴才？”王恩躬着身子。
“这是新来的副管事小林子，”金满仓指了指林逸，“你带他去南三库，让他先清点整理那批刚从江南送来的贡品，丝绸、瓷器什么的。让他先学学规矩。”
“嗻。”王恩应了一声，转向林逸，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林副管事，请随奴才来吧。”
“有劳王公公了。”林逸客气道。
王恩领着林逸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排巨大的库房前。空气中弥漫着木料和各种物品混合的特殊气味。不时有太监推着独轮车，或抬着箱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发出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这里就是南三库，”王恩指着其中一扇厚重的朱漆大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专门存放各地进贡的丝绸、瓷器、漆器这些精细玩意儿。”
他从腰间取下一大串钥匙，哗啦啦一阵响，挑出一把，打开了铜锁，又推开沉重的库门，吱呀一声，一股带着些许霉味的凉气扑面而来。
库房内光线有些昏暗，只在高处开了几扇小窗透光。一排排高大的木架顶天立地，上面堆满了用油布包裹或装在木箱里的物品。
“林副管事，这几天刚到了一批江南织造局和景德镇御窑厂送来的贡品，都在那边，”王恩指了指库房深处的一片区域，“您先从丝绸开始清点吧。每匹丝绸的品名、尺寸、花色，都要和贡单上的记录一一核对清楚，再登记入册。册子和贡单都在那边的案子上。”
“是，奴才明白了。”林逸应道。
王恩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诸如防火防盗，轻拿轻放之类，便转身离开了，临走前还说：“林副管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找奴才。”
林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库门外，心里清楚，这“尽管来找”多半是客套话。
他走到王恩所指的案子前，上面果然放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和一叠贡单。案边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曳。
林逸拿起一份贡单，又从旁边堆积如山的箱子中，找出一个贴着相同封条的。他用带来的小撬棍，小心地起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匹匹用明黄色油纸包裹的丝绸。
他取出一匹，解开油纸，柔滑的丝绸展现在眼前，织工精美，光泽柔亮。贡单上写着“江南织造进贡，正红色缠枝莲纹妆花缎，长三丈，阔二尺五寸。”
林逸拿起旁边的尺子仔细量了尺寸，又对着灯光细看花色，确认无误后，才在入库登记册上记录下来。
他一件件地清点，一丝不苟。
起初几箱都很顺利，丝绸的品相、尺寸都与贡单相符。
当他打开第五个箱子时，里面是一批湖州产的细绫。他取出一匹月白色的，入手感觉比前几匹略微粗糙一些，迎着灯光细看，那绫罗的纹路似乎也比贡单上描述的“暗八仙”纹要简单一些，倒像是寻常的“流云纹”。
林逸眉头微微一蹙。他放下这匹，又拿起箱中另外一匹。同样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将这箱细绫放到一边，继续清点其他的。
忙活了一上午，林逸清点完了所有的丝绸。除了那箱细绫，其余的倒没什么大问题。
他歇了口气，喝了口自带的凉茶，又开始清点瓷器。
瓷器都用厚厚的棉布和稻草包裹着，装在特制的大木桶里。林逸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青花缠枝莲纹的大盘，入手温润，胎质细腻，青花发色纯正。
“这倒是好东西。”林逸心中暗赞。
他一件件地看过去，大多都是精品。
当他从一个标着“景德镇御窑厂进贡，斗彩鸡缸杯一对”的锦盒中，取出其中一只杯子时，手指在杯壁上轻轻一抚，感觉那釉面似乎少了一点点莹润，彩绘的线条也略显生涩。
他前世对古玩虽不算精通，但也常去博物馆，看过不少真品图录，对一些名瓷的特征略知一二。这鸡缸杯名气极大，仿品也多。眼前这一只，怎么看都觉得缺了点神韵。
他又拿起另一只，感觉也差不多。
林逸心中疑窦丛生。
若是寻常贡品有些小瑕疵，或许是运输途中损坏，或是工匠偶有失手。但这鸡缸杯何等名贵，御窑厂出来的东西，按理说不该如此。
而且，联想到之前那箱“货不对板”的细绫，他隐隐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
“林副管事，忙着呢？”一个声音突然从库门口传来。
林逸抬头一看，是上午那个王恩，正眯着眼睛朝他走来，手里还端着个食盒。
“王公公。”林逸站起身。
“到午膳时辰了，金总管让奴才给您送些饭菜过来。”王恩将食盒放到案上，“您先用膳，清点的事不急于一时。”
“多谢王公公，有劳了。”林逸道。
王恩的目光在案上那对鸡缸杯上扫过，随口问道：“这批瓷器还顺利吧？”
林逸心中一动，拿起其中一只鸡缸杯，状似随意地说道：“都还好，只是这对杯子，奴才瞧着，似乎比图册上画的要…嗯…要‘新’一些？”
王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哦？林副管事好眼力。这批贡品长途跋涉，又是新烧出来的，看着‘新’些也正常。只要数目对得上，东西没残损，便好。”
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些东西，到了库里，就是死物。只要册子上记的明白，咱们做奴才的，也就尽到本分了。林副管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逸听着他话里有话，垂下眼帘，声音平静：“王公公说的是。奴才初来乍到，很多规矩还不懂，日后还请王公公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王恩干笑两声，“那您慢用，奴才先去别处转转。”
“王公公慢走。”
王恩转身出了库房。
林逸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鸡缸杯，再看看那箱细绫。
他拿起筷子，食盒里的饭菜还算丰盛，但他却没什么胃口。
这广储司的库房里，看来真藏着不少“鬼手”。
王恩刚才那番话，是试探，还是警告？
林逸夹起一块肉，慢慢咀嚼着，目光却再次投向了那些堆积如山的箱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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