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绸库与缎库的清点如期进行。有了丝库和罗库的前车之鉴,加之林逸昨日在瓷器库与福总管一同露面,吴有才和赵德胜等人纵然心中百般不愿,表面上也只得尽力配合,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设置障碍。林逸依旧一丝不苟,对每一笔账目都仔细核查,虽也查出些许陈年旧账的错漏,但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并未再掀起大的波澜。
如此过了几日,林逸在缎匹库的日子,因为魏公公的明确表态和自身滴水不漏的行事,确实清净了不少。那些原本想看他笑话,或试图给他使绊子的人,见他行事稳健,又有上头照拂,也渐渐收敛了许多。吴有才和赵德胜每日除了按部就班地配合清查,也不敢再多言。林逸也乐得清静,每日除了督促进度,便是自己埋首于那些积年的旧账之中,试图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这日午后,林逸正在正堂仔细核对一批锦缎的出入库记录,福安却突然领着一个小太监匆匆走了进来。
“林管事,快,跟咱家走一趟,魏总管急召!”福安的语气带着几分少有的急切。
林逸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的账册,问道:“福总管,可是出了什么事?”
“路上再说,快!”福安催促道。
林逸不敢怠慢,简单交代了吴有才几句,便跟着福安快步向魏公公的值房走去。
一路上,福安才压低了声音,简单解释了几句:“是万岁爷的旨意。突然下的,说要清查内务府各司近三年的账目。魏总管奉命主持,要点几个人协助。你……你也在名单上。”
林逸闻言,心中巨震。清查内务府账目?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内务府掌管着皇家的钱粮用度,油水丰厚,关系错综复杂,里面的门道深不可测。这账目一查,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和事来。
“我?”林逸有些不敢相信,“福总管,我才刚到缎匹库不久,对内务府的事务尚不熟悉,如何能担当此重任?”
福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林管事不必过谦。你在营造司和广储司南三库的表现,万岁爷和魏总管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次点你的名,既是看重你的才能,也是……也是一次考验啊。”
考验?林逸心中明白,这考验背后,恐怕是更大的风险。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魏公公的值房外。只见值房门口守着几个面生的侍卫,神情肃穆,气氛显得格外凝重。
福安领着林逸进去,只见魏公公正襟危坐,脸色也比往日严肃了许多。在他下首,还站着另外三名太监,年纪都在四五十岁上下,穿着四品或五品的服色,想来都是内务府各司有些头脸的人物。
见林逸进来,魏公公点了点头,示意他站到那三人身旁。
“人都到齐了。”魏公公的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方才万岁爷降下口谕,命咱家即刻起,对内务府下属各司,包括广储司、都虞司、营造司、掌仪司、会计司、庆丰司、慎刑司在内,近三年的所有收支账目,进行一次彻底的内部清查。”
此言一出,除了林逸早有心理准备,其余三名太监都面露惊容。
魏公公继续道:“此次清查,由咱家亲自主持。你们四人,是咱家从各司挑选出来的,协助办理此事。你们都是内务府的老人了,熟悉各司的运作,也都有一定的查账经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逸身上,“林逸虽然年轻,但在营造司和广储司任上,于账目核查一道,也颇有心得,此次一并参与。”
那三名太监闻言,都下意识地看了林逸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林逸不过是个新晋的小管事,资历尚浅,如何能与他们这些老人相提并论,参与如此重要的差事。
魏公公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却不点破,继续说道:“万岁爷对此事极为重视,谕令我们务必查清账目,不得有丝毫疏漏和隐瞒。若有发现贪墨舞弊、中饱私囊者,一律严惩不贷!”
他语气一厉:“此次清查,事关重大,也干系到你们各人的前程。咱家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谁在清查过程中,敢徇私舞弊,通风报信,或是消极怠工,敷衍了事,别怪咱家不念旧情,定当上奏万岁爷,从重处置!”
四人闻言,都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奴才等不敢!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总管和万岁爷的重托!”
魏公公点点头,神色稍缓:“此次清查,时间紧迫,任务繁重。你们四人,即刻起,便不必回原先的衙门当差了,都搬到会计司后院的清吏司公署办公,所有账册文书,也会陆续送到那里。具体的分工,咱家稍后会安排。你们现在各自回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到清吏司公署集合。”
“是,总管!”四人齐声应道。
从魏公公值房出来,那三名老太监便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有意无意地将林逸排挤在外。
林逸也不在意,他心中正思索着康熙此举的深意。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清查内务府的账目?是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还是另有目的?这会不会是针对某些特定的人或势力?而自己,又为何会被卷入其中?
他想起福安说的话,这既是看重,也是考验。看来,康熙是对他这个屡屡能“化险为夷”、又似乎有些“小聪明”的太监,产生了更进一步的兴趣,想借此机会,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这差事,无疑是个烫手的山芋。查得太深,必然会得罪一大批人,甚至可能触动某些高层的利益,引火烧身;查得太浅,敷衍了事,又无法向康熙和魏公公交代,辜负了这份“看重”。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
林逸回到缎匹库,将此事告知了吴有才和赵德胜。两人听闻他要去参与清查内务府总账,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羡慕嫉妒。
“林管事真是深得魏总管和万岁爷的器重啊!”吴有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可是天大的差事,办好了,前途无量啊!”
赵德胜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只是这内务府的账目,盘根错节,历来都是笔糊涂账,林管事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林逸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多谢两位副管事提醒,我会小心的。我离开这段时间,缎匹库的事务,就劳烦二位多费心了。”
“林管事放心,我们一定把库里看好。”吴有才和赵德胜连忙表态。
林逸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匆匆赶往会计司后院的清吏司公署。
清吏司公署是一处僻静的院落,平日里少有人来。此刻,院内已经堆放了不少落满灰尘的账册箱子,几个小太监正在忙碌地搬运和整理。
林逸到的时候,另外那三名参与查账的老太监已经到了,正围着一张大桌子,对着一张内务府各司的组织架构图指指点点,商议着什么。
见林逸进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留着山羊胡的老太监,名叫刘全,是掌仪司的管事牌子,抬眼皮看了他一下,不咸不淡地说道:“林管事来了。”
其余两人,一个是都虞司的副管事周达,另一个是庆丰司的库大使王平,也都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继续他们的讨论,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林逸也不介意,找了个空位坐下,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只听刘全说道:“依我看,这账目清查,还是得从油水最足的广储司和营造司入手。这两个衙门,历来都是内务府的钱袋子,也是最容易出纰漏的地方。”
周达点头道:“刘公公说的是。尤其是营造司,这些年宫里宫外大兴土木,工程款项巨大,里面的猫腻肯定不少。”
王平则道:“广储司那边,各色贡品、采买、库藏,环节众多,也容易上下其手。咱们得派得力的人手,仔细核查才行。”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清查的重点和难点都分析了一遍,却始终没有人提及林逸该负责什么。
过了一会儿,魏公公带着福安走了进来。
“都到齐了。”魏公公坐到主位上,开门见山道,“时辰不早,咱们长话短说。此次清查,涉及七司三年账目,卷宗浩繁。为了提高效率,咱们分头进行。”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名册,开始分派任务:“刘全,你经验老道,熟悉宫中礼制开销,掌仪司和庆丰司的账目,就交给你负责了。”
“是,总管。”刘全躬身应道。
“周达,你曾在都虞司和慎刑司都当过差,这两个衙门的账目,由你来查。”
“奴才遵命。”周达也应了下来。
“王平,会计司的账目最为繁杂,你是库大使出身,对数字敏感,会计司就交给你了。”
“请总管放心。”王平答道。
分派完这三人,魏公公的目光转向了林逸。
刘全、周达、王平也都看向林逸,眼神中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内务府七司,最重要的广储司和营造司还没分派,会计司也只分了一部分给王平,剩下的,总不能都交给这个毛头小子吧?
只听魏公公缓缓开口:“林逸。”
“奴才在。”林逸起身应道。
“广储司和营造司的账目,就由你负责清查。”魏公公的语气不容置疑。
此言一出,刘全、周达、王平三人脸色皆是一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广储司和营造司,那可是内务府最核心、最敏感的两个部门,里面的水深不见底,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公公竟然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了这个乳臭未干的林逸?
林逸自己也是心中一惊,但面上却保持着镇定:“总管,奴才年轻识浅,恐怕难以胜任如此重任。广储司和营造司账目繁杂,牵涉甚广,奴才担心……”
“不必担心。”魏公公打断他,“咱家知道你心思缜密,做事细致。你在南三库清查旧档,又在缎匹库整顿库务,都做得很好。这两个衙门的账目虽然复杂,但只要你用心去做,定能查出个眉目来。”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咱家给你配两个帮手,会计司的笔帖式,你尽管调用。若有需要,咱家也会亲自过问。你只需记住,放手去做,查出问题,咱家为你做主!”
魏公公这番话,无疑是给了林逸巨大的权力和支持,但也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考题”了,这分明是要让他冲锋陷阵,去啃最硬的骨头,去捅最大的马蜂窝!
刘全三人看着林逸,眼神中充满了嫉妒和不甘,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魏公公又交代了一些清查的细节和注意事项,便让众人各自散去,准备开始工作。
林逸独自一人站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前,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被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场内务府的账目清查,究竟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他又能否在这场风浪中安然无恙,甚至更进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既然躲不掉,那就只能迎难而上!康熙的“考题”,他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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