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徐村,一眼望去,平坦如砥。村外一里,泾河蜿蜒,三十里外,山峦叠翠。
四十户徐姓人家,同宗同祖,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繁衍。
刚过秋收,日子本该好过些。奈何人丁税、田亩税,一茬接一茬,土匪更狠,雁过拔毛,洗劫一空。
家家户户,余粮见底,熬过寒冬,捱到春耕,难如登天。
村里人,谁也没闲着。男人外出做工,女人在家纺纱织布,就连老弱妇孺,也挎着篮子,漫山遍野挖野菜。
砰!
荒地边,徐墨抡起锄头,一下一下,刨开板结的泥土。
他捡起一根草根,在脏水桶里胡乱涮涮,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哎哟,这不是许家那书呆子徐墨吗?咋沦落到啃草根了?”
“啧啧,肯定是断粮了呗!听说他欠了钱老爷四十贯巨款,三天后还不上,祖宅、婆娘、田地,统统要归人家咯!”
“败家玩意儿啊!徐老爷给他留了那么多家底,愣是被他败了个精光!现在饿成这样,活该!”
几个挖野菜的老妇,指指点点,对着徐墨直摇头,满脸鄙夷。
“嗯,味儿对了,就是这玩意儿!”
徐墨吐掉嚼烂的草根渣滓,眼神一亮,抡起锄头,卯足了力气,开始深挖这种草根。
这具身体,常年不事生产,又被酒色掏空,孱弱不堪。
挖了没一会儿,徐墨就腰酸背痛,气喘如牛,扶着锄头直喘粗气。
“哟,这不是小墨吗?咋地,家里揭不开锅了,啃上草根啦!这玩意儿能吃?饿疯了吧!要我说,你拉下脸,去村里转转,就你这读书人的名头,谁家还能真看着你饿死?”
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晃晃悠悠走过来。
他双手抱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油腻发黑的短褐衣,脚上的破布鞋,露着黢黑的脚趾头。
“大头,帮我挖这草根,待会儿少不了你的好处!”
徐墨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道,带着一丝恳求。
徐大头,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以前见着前身,一口一个“墨哥儿”,那是真舔狗。毕竟,读书人嘛,说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当官老爷去了。
自从前身败光家产,欠下巨债,徐大头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讨好变成了嘲讽。
徐大头眼珠子一瞪,怪腔怪调地说道:“我说许大秀才,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徐大头是啥人物?走到哪儿,没人管饭?还稀罕你那点草根好处?”
“老子说的好处,不是草根!”
徐墨累得够呛,要不是这破身体实在不给力,徐墨都懒得搭理这滚刀肉。
说什么十里八乡都管他饭,那是他脸皮厚,蹭吃蹭喝的本事练出来了。
“行了行了,别嘴硬了。你家啥底细,我门儿清。”徐大头撇撇嘴,“听哥一句劝,赶紧去你老丈人家磕个头,服个软,这坎儿就过去了。面子?面子值几个钱?等你跟我一样成了滚刀肉,就知道后悔了!”
徐大头,一个没房没地的光棍,此刻却摆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架势。
徐墨懒得再跟他废话,埋头继续刨地。
徐大头自觉没趣,摇着头走了:“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
日头渐渐升高,快到晌午了。
一个高大却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
他穿着破旧的短褐衣,打着赤脚,但那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带着一股子摄人的气势。
“小墨,挖这玩意儿干啥?不能吃!跟叔回家,拿点豆面先垫垫肚子!”
徐墨抬头,认出是徐浮生,笑着摇了摇头:“浮生叔,我挖这草根,不是为了填肚子。”
徐浮生,原名叫徐大山,当兵吃粮后,不知哪个文化人给改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五年前,他从军中解甲归田。
按辈分,他是前身的长辈,五服内的叔伯。
入伍前就有俩儿子,回来这五年,又添了三个娃。
家里地少人多,还租了族长三十亩地,一大家子七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时候匀出点豆面给徐墨,那真是从自己娃嘴里抠食。
“嗨,吃草根有啥丢人的!村里上了年纪的,哪个没嚼过草根树皮!”徐浮生瓮声瓮气地说道,显然不信徐墨的话,只当他是读书人拉不下脸,硬撑着。
徐墨笑了笑,也不解释:“浮生叔,我这身子骨不争气,挖不动了,您能搭把手不?”
“你啊,就是身子太虚!挖这么点玩意儿就累成这样,得好好打熬打熬筋骨!”
徐浮生嘴上数落着,手却没停,接过锄头,只轻轻一抡。
嚯!
泥土翻飞,如同耕牛犁地一般,效率惊人。
半个时辰不到,一大片荒地就被刨开了,水桶和竹筐都装满了那种特殊的草根。
徐墨看着满满的收获,脸上露出了喜色。
“这孩子,以前就知道花天酒地,现在家败了,连草根都当成宝了!”徐浮生心里嘀咕,手脚却麻利得很。
接下来的活儿就省力多了。
徐墨将草根仔细洗净,然后放进石臼里,一下下捣碎。
忙活了大半天,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才捣鼓出一小桶浑浊的草根汁液。
他提着桶,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挪到一里外的泾河边。
找了个水湾,看到水底下有鱼儿游弋。
徐墨先将带来的豆麦面和水,小心地撒了进去。
有了鱼饵,水下的鱼渐渐多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将那桶草根汁液,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倒入了水中。
汁液在水中迅速扩散开来。
奇迹发生了!
一条!
两条!
……
一条条游动的鱼儿,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翻起了白肚皮,从水底无力地浮了上来。
没多大功夫,徐墨就捞了满满一筐鱼!
八条肥硕的大鱼,条条都在五斤以上!
还有十五条半斤左右的小鱼。
更小的,他都随手扔回了河里,没赶尽杀绝。
夕阳染红了天边,徐墨背着沉甸甸的竹筐,心满意足地往村里走。
路过村东头,那里有四间低矮的茅草屋,一个简陋的牛棚,周围用篱笆扎了个小院。
“浮生叔!”
徐墨隔着篱笆喊了一声。
屋里呼啦啦跑出来三个穿着厚棉袄、棉裤,却露着光屁股蛋的小娃娃。
他们怯生生地看着穿着长袍的徐墨,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是徐墨啊,你叔刚出去一会儿,有事吗?”
一个面容枯黄、头发干涩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眼神浑浊,带着明显的戒备。
“红婶,下午浮生叔帮了我大忙,这几条鱼,给您和叔,还有孩子们尝尝鲜!”
徐墨说着,从竹筐里拿出两条最大的鱼,又挑了六条小鱼,放在了院门口的石墩上,转身就走。
“哎呀!这……这可使不得!太多了!徐墨,你快拿回去!”
红婶脸上的戒备瞬间变成了震惊和慌乱。
这年头,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亲戚间接济,给点杂粮就算是大恩了。
谁见过一下子送十几斤鱼的!
就村里最有钱的族长家,过年也舍不得这么吃啊!
这么多鱼,拿到镇上少说也能卖个几百文钱!
这礼太重了!
她实在想不通,徐墨这个败家子,抽的哪门子疯,要送她家这么多鱼!
“婶儿,我那儿还有呢!”
徐墨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脚步不停。
“鱼!鱼!”
三个小娃娃立刻围了上来,看着地上活蹦乱跳的鱼,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红婶看着鱼,又看看孩子,眼神挣扎。
想立刻杀了煮给孩子们解馋,又觉得这鱼不该收,心里七上八下的。
没过多久,徐浮生带着两个半大的儿子回来了。
红婶赶紧迎上去,焦急地说道:“当家的,你快看!徐墨刚才来了,说是你下午帮了他,送来这么多鱼!你到底帮他干啥了?他咋送咱这么多鱼啊!”
“我就帮他挖了会儿草根啊……他哪来这么多鱼?”
徐浮生看着地上那八条鱼,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没看错?真是徐墨送来的?”
这么多鱼,就算是他这种打渔的老手,撒网几天也未必有这收获。
徐墨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弄到这么多鱼?
“我眼睛又不瞎,还能把徐墨认错了?”红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但心里却踏实了。
既然当家的真帮了徐墨,那这鱼……就能留下了!
留下一条大的,给一家人打打牙祭,剩下的拿去卖了,还能扯几尺布,给孩子们做件新棉袄过年。
“不行!不能要!”徐浮生眉头紧锁,断然拒绝,“不管他这鱼是哪儿来的,他现在欠着刘老爷一屁股债,火烧眉毛了!这鱼得卖了还钱,咱不能占这个便宜!”
说着,他弯腰把鱼捡起来,重新塞进一个破木桶里,提着就要往外走。
“当家的!”红婶急了,一把拉住他,带着哭腔祈求道,“那……那大鱼你给徐墨送回去卖钱,这几条小鱼,就留下给孩子们吃吧!你看看娃们,都多久没见过荤腥了!小鱼也卖不上几个钱……”
徐浮生看着五个眼巴巴瞅着他,直咽口水的孩子,心头一软。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六条小鱼留了下来,只提着那两条最大的鱼,大步走出了院子。
“哟,浮生叔!哪儿逮这么两条大鱼?嚯,一条得有五六斤吧!”
刚出院门,就碰上了在村里瞎溜达的徐大头。
徐大头看着桶里的大鱼,眼睛都直了,忍不住使劲咽了口唾沫。
他可是大半年没沾过荤腥了!
徐浮生闷声道:“这两条鱼是徐墨的,我给他送过去!”
“徐墨的?!”
徐大头下巴都快惊掉了。
那个白天还在地里啃草根的书呆子,转眼就弄到两条这么大的鱼?
这他娘的见了鬼了!
徐墨背着鱼筐,走得不快。
这身体底子太差,鱼又实在太重。
还没到家门口,就被提着木桶的徐浮生追上了。
“徐墨!你这是干啥!”徐浮生把木桶往徐墨面前一放,语气带着点埋怨,“说了是给叔吃的,咋又送回来了?”
“徐墨啊,你的心意叔领了。但这鱼,你得拿去卖钱,先把债还上才是正经!”徐浮生说着,就要把两条大鱼塞回徐墨的竹筐里。
“叔,您这是干嘛!”徐墨连忙拦住,“就这两条鱼,能卖几个钱?离四十贯还差得远呢!”
他又把鱼从竹筐里拿出来,塞回徐浮生的木桶里:“您要是真过意不去,明天让你家大虎、二虎,给我搭把手,帮我一天忙!我保管,以后让你们家天天有肉吃!”
“天……天天吃肉?”
徐浮生被徐墨的话吓了一大跳。
我的乖乖!
那可是官老爷才敢想的日子!普通人家,能顿顿吃上豆麦饭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转念想到徐墨今天这神乎其技的捕鱼手段,徐浮生心里,又不禁生出了一丝小小的期待。,徐浮生心里,又不禁生出了一丝小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