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捕头扭头一看,见是个读书人打扮的徐墨,倒也不敢太怠慢,抱了抱拳:“这位公子是?”
“大徐村童生徐墨!”徐墨也回了个礼,“牢里那俩,徐大头、徐二虎,都是我族人!”
“嘿,我搬出县太爷都没用,你一个童生能劝动他们?”许捕头撇撇嘴,有点不信,但还是扬声喊道,“行了行了,都过来,所有卖鱼的,都聚过来!”
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呼啦啦一下,卖鱼的商户、渔民都围了过来。粗略一数,四五十个摊子,每个摊子两三个人,加起来小一百号人是有的。
穿布衣的是商户,穿麻衣的是渔民。这都深秋了,好些个渔民连双鞋都没有,光着脚站在地上。
徐墨找了块稍微高点的石板站上去,一下子就比周围人高出半个头。
底下的人,不管是商户、渔民还是捕快,都仰头瞅着他,不知道这后生要搞什么名堂。
徐墨扫视着底下这些面孔,开口了:“你们作伪证,诬陷我族人,这事儿,我不怪你们。我知道,你们是被逼的,没办法。”
这话一出,底下一些人惭愧地低下了头。
确实,就这两天,刑豹带着人私下找过他们,让他们到时候一口咬定大徐村的人是渔霸。还警告说,县令是流水的官,他们这些小吏才是铁打的营盘,谁敢在堂上乱说话,回头有他们好果子吃!谁家都跑不了!
徐墨话锋一转:“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为啥那些混混、官差,敢这么随随便便就欺负你们,刮你们的钱?”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那还能为啥,没靠山呗!”
这话倒是引起了不少共鸣,不少人都跟着点头。是啊,要是有个硬靠山,那些小吏、混混哪敢这么放肆。
“不对!”徐墨哂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
这下有人不服气了:“那你说是因为啥?”
徐墨眯了眯眼:“你们挨欺负,不是因为没靠山,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是懦夫、孬种、软蛋!比那宫里的阉人都没种!”
“嘿!你小子骂谁呢!”
“你说的好听!大徐村的人不也照样被抓进去了!”
“我看你才连阉人都不如!自己族人被抓了不管,跑这儿骂我们撒气!”
刚才还蔫头耷脑的商户、渔民一下子就炸了毛,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他们怕混混、怕官差,可不怕徐墨这种看着像读书人的。
大虎、郭仓、郭良脸色一变,赶紧把徐墨护在中间。
许捕头和他手下那几个捕快都看傻眼了:这小子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拱火的?好话劝不动,骂人能骂出个结果来?
谁知道徐墨一看这反应,反而更来劲了,继续骂:“还不承认?你们说没靠山,现在县太爷不就是你们的靠山?这靠山,不比那些混混小吏硬多了?”
“可你们呢?就因为怕小吏那几句屁话威胁,连县衙的门都不敢进!还敢说自己不是没种的玩意儿?”
被骂的人群又一次低下了头,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还是有人不服气,小声嘟囔:“可县令是流水的,小吏才是铁打的啊!等县老爷走了,他们再找咱们麻烦咋办?”
“就是因为你们都这么想,这么没种,他们才敢一直找你们麻烦!”徐墨一脸鄙视,“他们有啥可怕的?不就十来个混混吗?你们这儿加起来多少人?一百多!每人回家再叫一两个壮劳力,那就是几百号人!”
“真要拧成一股绳,那十几个混混够干啥的?见了你们都得跪下叫爷爷!”
这话让不少人眼睛一亮。
确实啊,就鱼市那十几个泼皮,平时村里抢水打群架都比这人多。
可马上又有人小声嘀咕:“但…但是他们后面有巡捕老爷撑腰啊!”
“活该你们被欺负!”徐墨嗤笑,“这县城里,谁最大?县太爷!巡捕算个屁,就是县太爷手下跑腿的!他敢给混混撑腰,你们就不会去县衙告他?”
“只要你们一百多号人一起去告状,你看看哪个巡捕、哪个捕头敢不把饭碗当回事?县太爷能饶了他?可你们这帮孬种敢吗?一群软蛋!”
许捕头和他那七个捕快脸都绿了,恨不得冲上去把徐墨的嘴堵上。
这家伙在教什么?教这些泥腿子怎么对付官差?以后他们这差事还怎么干?
可眼下这群情激奋的架势,他们也不敢真动手。
“敢吗?”徐墨的质问在每个人脑子里回荡。看着台上那个羞辱他们的年轻人,商户渔民们心里却恨不起来,反倒是对那些混混、巡捕的恨意更深了。
徐墨冷笑:“你们不敢,没关系,我们大徐村的人敢!我们打了混混,就不怕巡捕抓人!你们不帮忙就算了,可为啥还要拖后腿,做假证,帮着那些欺负你们的人?你们说,你们不是孬种,是啥?”
“我…我们错了!”终于,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是啊,那天徐二虎揍翻江龙那伙人,刑豹来了屁都不敢放就走了,他们看着也解气得很!
许捕头在旁边直摇头:光认错有屁用,不敢去衙门作证,说啥都白搭!
砰!
徐墨从石板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那个流泪的老渔民的破麻衣领子:“老丈,你在这儿卖了多少年鱼了?一共被他们抽了多少钱?”
那老渔民瘦得皮包骨,身上就一件破麻衣,脚上光着,被徐墨这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答道:“卖…卖了十年了…一般三天来一次,每次卖个十斤二十斤的,少的时候被抽八十文,多的时候…一百六十文也有…”
“好!就算你每次只被抽一百文!你知道这十年,你被抽走了多少钱吗!”徐墨追问。
老渔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很多,但具体多少,他算不清。
徐墨替他算:“一次一百文,三天一次,一个月算十次,就是一千文,也就是一贯钱!一年十二个月,那就是十二贯!十年!整整一百二十贯!老丈,你这十年,被这帮天杀的渔霸抽走了一百二十贯钱!”
“啥?一百…一百二十贯?!”老渔民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随即嚎啕大哭,“我的天爷啊!一百二十贯!他们抽了我一百二十贯!我…我活了大半辈子,手里都没攒过十贯钱啊!呜呜呜…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啊!比那山里的虎狼都狠!我那娃儿到现在都没娶上媳妇,要是有这笔钱,早就能盖房娶媳妇了啊!他们太狠了!太狠了!”
周围的渔民也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么日积月累下来,竟然被抽走了这么多钱。
那些商户更是咬牙切齿,他们交的钱,可比渔民多多了!
当然,也有刚来卖鱼没多久的,感觉没那么深。
徐墨又一把抓住一个年轻些的渔民:“你呢?你在这卖鱼多久了?每次被抽多少?”
那小渔民也急了:“俺…俺也不会算账!俺卖鱼是给俺娘看病的!也是三四天来一次,一次卖个一二十斤、二十三十斤的,少的时候被抽六十文,多的时候…三百六十文也有过!俺来这儿三年了!你快帮俺算算!他们到底抽了俺多少钱!”
徐墨道:“你也按一次一百文算,一个月差不多也是一贯钱。一年十二贯,三年就是三十六贯!”
小渔民一听,牙齿咬得咯咯响,眼泪也下来了:“三十六贯…要是没被他们抽走这三十六贯钱,俺娘的病早就看好了!”
“你现在还年轻,将来还能在这县城卖三十年的鱼!”徐墨叹了口气,“一年十二贯,十年一百二十贯,二十年二百四十贯,三十年就是三百六十贯!这么多钱,你知道能干啥吗?够你买一百亩地当地主!够你盖四栋带院子的八间青砖大瓦房!够你天天吃肉,吃到饱,吃上十年!”
“不!俺不能再给他们钱了!俺要把钱留着给俺娘看病!”小渔民被这数字刺激得不行,感觉损失简直大到了天上。
周围的渔民、商户也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还能活多少年,还得给这帮吸血鬼交多少钱。
以前他们不会算,现在徐墨给了个模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算就清楚了。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一个个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跟那些渔霸拼命。
原来不是我们挣不到钱啊!都是被这帮天杀的混混、渔霸给盘剥了!
“这账也不能这么算啊…好多人活到三十出头就死了,哪能卖二三十年的鱼…夏天鱼不值钱,冬天又捕不到多少…”许捕头和那几个捕快心里嘀咕,忌惮地看着徐墨,想反驳又不敢开口。
这时候谁敢乱说话,怕是真要被这群红了眼的渔民给撕成碎片!
“我们辛辛苦苦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吃苦受罪,不是为了挨饿受冻,更不是为了被人欺负、被人盘剥,给别人当下人、做奴隶的!”徐墨又爬上了那块石板,张开双臂,俯视着众人,“就算我们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也要活得有个人样!活得有尊严!”
“现在!机会就在你们自己手里!县太爷已经发话了,要给你们撑腰!”
“你们还愿不愿意继续当那没种的软蛋?!”
“愿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几百贯几百贯地被那些渔霸、污吏抢走?!”
“愿不愿意让你们家里的老人、婆娘、孩子跟着你们一起吃不饱穿不暖?!”
“不愿意!”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徐墨把手拢在耳边,侧过身子大声喊:“大点声!我听不见!”
“不愿意!”
“不愿意!!”
“不愿意!!!”
上百号渔民、商户嘶吼着,咆哮着,那声音震得整个鱼市都在嗡嗡作响,仿佛一群沉睡的野兽终于被彻底激怒。
许捕头和他手下那几个捕快吓得浑身哆嗦,他们从没见过这些平日里任人拿捏的泥腿子,露出这么可怕的样子。
“不愿意?好!”徐墨反手一指县衙的方向,“县衙就在那里!县太爷就在公堂上等着你们!现在,就去做一回自己的英雄!做一回你们爹娘、你们婆娘、你们孩子的英雄!做一回敢跟这狗娘养的命运掰手腕的英雄!”
“去!干掉那些欺压我们的人!守住我们的血汗钱!”
“吼——!”
刹那间,上百名商户、渔民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怒吼着,朝着县衙的方向猛冲而去!
许捕头和那七个捕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同要吃人的汹涌人潮,再看看石板上那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只觉得脊梁骨嗖嗖地往上冒冷汗。
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读书人杀人,是不用刀的。
许捕头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眼儿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