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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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小时后,关蓦然回到花间居,正要上楼,被穿着一件真丝短袖旗袍,刚从县城里做完头发回来,正在迎接一批新客人的花姐喊住。

像是《花样年华》里苏丽珍般的花姐,将手中的客人交给小花,对他说到,

“怎么样?”

“谢谢,花姐。”关蓦然想到酒吧里花姐的安排,表达自己的感激。

“一点小事,举手之劳,不要跟姐姐客气。

小关,陪我到外面散散步吧。”

花姐挽着关蓦然的胳臂,走出大厅,沿着路灯下的小道,缓缓走到一个水潭前面,她饶有兴致的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扔出去,石头在水面上旋转跳跃三次,才落入水中,然后,转过头,问关蓦然,会不会打水漂?

关蓦然像是跟着姐姐的弟弟,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游泳呢?”

“一般吧,最多是不沉下去。”

“那你有什么拿手的呢?”花姐眼角的鱼尾纹上提的笑着,十分开心的说,“除了博得女人的同情和欢心?”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这方面的能力吧。”关蓦然有些无奈的说。

“这不是能力,是一种天赋,我想,只要是个正常的女人,和你相处久了,都不会不心动。

不过,作为男人,你总得有什么拿的出手吧?毕竟要养家的。”

关蓦然思考一下,发现自己真的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身无长物。

“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恐怕唯一让人注意到的,就只有抠门。”关蓦然想起兆君和乔侨对自己特点的总结,自嘲的说。

“节俭是件好事,要想过上好日子,首先得先学会节约,而且,抠门的人,都比较信得过,他们习惯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绝不开空头支票,品行端正,不会乱搞,因为乱搞会浪费钱。”

“谢谢,花姐,你这么说,我真的很感激。”

“不过,你要是冬天来这里更好,白茫茫的一片,人在雪地里扑通扑通的走动,回到屋里,喝杯温好的米酒,驱走身体的寒气,这份享受,既经济又实惠。”

“咩咩来的时候,在下雪吗?”关蓦然突然问起。

“小何来的时候,刚好雪停,融化的雪水流的满地都是。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整个人都像是死了一般,没有感情,没有哭泣,把所有的一切都憋着心里,打算闷死自己。”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怎么弥补才能让她走出来?”关蓦然忧心的看着水面上荡漾的月亮。

“诚实。”花姐变得很严肃,对着关蓦然说,“你要是想她幸福,必须诚实的对待她,把你的一切都告诉她,不要害怕自己的过去,不要刻意去隐藏自己的想法,女人的直觉很敏感,只有完全信任你,她才会让你和她一起分担自己内心的痛苦,才有放下过去,走向幸福的机会。”

“就这样?”关蓦然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我已经见过太多像小何这样的女人,她们身上掺杂着太多的情感,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问题交织在一起,像是打结的毛线团,理不清也解不开,她们需要一个爱她们,有耐心又负责的男人,替她们一根一根,一节一节的清理出来,才能让被毛线团裹着的自我走出来。”

花姐又捡起一块石块,再次扔出去,这次跳动得更远,几乎划过整个水潭的水面。

“所以,小关,你要有耐心,如果你真的爱她,想和她在一起,你要沉得住气,不能急躁,你要明白事情的错综复杂和困难重重,也许你会因为无计可施而绝望,但决不能因此灰心丧气,急于求成,要有打持久战的觉悟,不惜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完成一个女人的幸福。你可愿意?”

“我欠她这么多,就算是用下辈子一起,我也愿意。”

“男人的诺言向来都是不可靠的,尤其是你这个年龄的人,虽然你比其他人更值得信赖,但你要多想想,这种没有尽头的付出,需要多大的代价,就连久病床前都无孝子,你真的爱她到这种程度吗?”

关蓦然点燃一根烟,默默抽着,花姐站在一旁看着他,带着深沉的微笑。

“花姐,老实讲,我真的不知道。”关蓦然将烟头踩灭,“我还没有任何让女人幸福的经验,起码从结果来看。

就连什么是爱?我现在都不清楚,只是我觉得,如果我不能拯救咩咩,那我自己也不会得到救赎,一辈子活在内疚当中,难道这样就比你刚才说的更好?

不,我想,人生只有去面对,去努力,才能不留遗憾。”

花姐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的看着坚定的关蓦然,然后点燃一根烟,很优雅的看着天上的月亮,缓缓的说,

“你还太年轻,没有见识过现实的残酷,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高兴,女人啊,明明知道男人对自己誓言都是骗人的鬼话,可就是偏偏爱听,不知道是被什么蛊惑。”

“我以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花姐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吐出一口烟圈。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有个梦想,想成为杨丽萍老师那样的舞蹈家,虽然家里条件一般,但好在遇到一个很好的老师,带着我练习,她说我有才能,能变成美丽的孔雀,在世界的舞台上开屏。

那年全市就我一个人去参加全国民族舞舞蹈大赛的复赛,很多人都为我喝彩,说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到了BJ,我拼命的练习,想要获得名次,进入总政歌舞团,不幸的是,在比赛前一天,我的脚踝被扭到,老师吓坏了,又是给我按摩,又是给我冰敷,虽然第二天消肿,还是痛得不行,我忍着痛完成比赛,结果可想而知。”

花姐深深吐口烟,一脸遗憾的看着泛起涟漪的水面。

“回到家里,父母要我断了自己舞蹈的梦想,找个市里领导的孩子嫁了,把我锁在家里,我不愿意,有天趁他们不注意,我和弟弟一起,将门锁敲烂,带着身份证和五百元钱,连夜坐火车跑到广州,找我的同学。

我同学介绍我去一间舞蹈学校作兼职老师,我教着一群有钱人家的孩子,心里很烦,想着都是些没有天赋,靠着家里有钱的人,就能够如此轻松的学到,我曾经付出那么多艰辛才能得到的美丽。

最初到广州的时候,我基本没什么朋友,学校里的同事也看不起我,到了外面,我不会讲粤语,说着蹩脚的川普,那些人一听就皱起眉头,刻意离我远远的。

住的地方也糟糕,隔不住音,里面很多楼凤,一到晚上此起彼伏的叫着,刚开始听着还会面红耳赤,睡不着的时候,就打开冰箱,用里面的寒气降火,习惯后,也就无所谓,反而觉得挺好听的。

舞蹈学校没有食堂,不提供午饭,她们总是让我一个人去校外将大家的饭拿回来,那时候有个天津来的,兼职在餐厅作外送员的大学生,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来给我们送饭,一来二去我们混熟后,他见我不会讲粤语,就主动教我,让我每次请他喝一枝桔汁汽水就好。

有些时候,他也会送我回租的房子,我坐在他骑着的自行车后座,看着他宽厚的后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他总是让我占他便宜,像个傻子一样的笑着,然后,默默的听我吐槽学校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次我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占他便宜?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的低着头,小声的说,他怕如果不让我占他便宜,我就不会理他。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天天都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如果连我都不理他,他在广州就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说到这里,花姐忍不住露出小女孩式的微笑,

“快过年的时候,我跟我同学商量一下,决定用全部的积蓄,做点小生意,挣点过年的钱回家,好让家里的人不担心我们在外面的生活。

我们在夜市里,租个摊位,卖从香港走私过来的盗版VCD和DVD,还有些日本和欧美毛片,小军晚上没课的时候,也会来帮我们一起摆摊吆喝。

当时生意好得出奇,不到一周,我们进的货就卖完,原本我们三个都已经买好车票准备回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像是迷了心窍,说再干一天,把退回来的碟片都卖掉,总不能带着一堆毛片回老家吧。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我们三个才摆摊一会儿,就被伪装成客户的工商和城管抓了,所有的钱都被没收,还要罚款,每个人三千,在拘留所里面,我们都没有办法,只能祈祷他们发善心,不要让我们在拘留所里过年?

最后,我给一个一直想包养我的学生家长新哥打电话,他安排人把我们三个放出来。身无分文的我们,没脸回家过年,就把车票退了,买饺子在出租房里简单庆祝一下。

吃饺子的时候,我同学一直在开我们两个的玩笑,说,小军人不错,陪着你捱,陪着你哭,陪着你笑,这么好的男人哪里去找?还在犹豫什么?

她自己去同事的出租房里睡觉,把这里留给我们两个。

我同学离开之后,小军帮我洗碗,谁知道,就连除夕夜都有人嫖妓,一阵阵的叫声,让我们两个好尴尬,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跟异性的性经验,我太紧张,手中的碗都掉地上碎掉。

捡碎片的时候,我不小心把手指划伤,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把我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想为我止血。

我觉得他好傻啊,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我很开心的笑,眼泪都笑出来,然后带着他回到我的床上,交换彼此的第一次。”

花姐叹息一声,把烟头仍在地上踩灭,活动一下有些发僵的脖子。

“我们在一起半年后,小军收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邀请函,邀请他去读研究生,给他全额奖学金,他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普林斯顿大学深造是他的梦想,但他舍不得离开我。我也是一方面为他的前途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为我们的将来发愁。

就在小军去美国的前夕,家里来电话,说我的弟弟得了白血病,治疗需要三十万,家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的钱,亲戚朋友也是没办法,小军借了所有能借的人,只凑到五万,我哭了一夜,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两个最亲的人,恨不得自己去死。

小军看我这么难过,说他不去美国,留下来陪我。

我说,哪又有什么用?能换来三十万吗?

我把他赶走,他说,明天要是在机场见到我,他就放弃去美国,哪怕是卖自己的器官,也要把我弟弟救回来。

可哪又能怎样呢?

我们两个都是没有能力的人,连抱在一起取暖都是奢侈,更不要说为对方解决困难。

最后,我给新哥打电话,他给我五十万,又托朋友,将我弟弟接到成都的华西医院,还通过红十字会找到适配者做骨髓移植。”

花姐停止说话,一个劲的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甩出来。

“哎,怎么跟你说这些,真不害臊。

时间不早了,老刘要锁门,我们回去吧。”

她又牵着关蓦然的胳膊,走回来时的小路,这时候天空中的云层散去,露出漫天璀璨的星光,照着两人回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