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被夜雨浸得泥泞不堪,赭红色的砂土沾污了沈清欢素白的裙裾。路砚之走在前方半步,青色衣摆扫过湿漉漉的草丛,惊起几只夜蛾,磷粉簌簌落在他们昨夜奔逃的足迹上。
山脚的青石板街积着雨水,倒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沈清欢低头看着水洼中的自己——发间的海棠花簪已换成荆木钗,像极了寻常的村妇。
“先去米铺。“路砚之忽然捏了捏她的手腕。他指腹的薄茧擦过她腕间肌肤,沈清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米铺门前的朱砂价目表上,赫然压着扬州盐运使的官印。
陈米的霉味混着某种腥甜气息扑面而来。沈清欢数着铜钱时,瞥见掌柜指甲缝里嵌着幽蓝粉末——与父亲书房暗格中的“龙脑香“如出一辙。路砚之突然从背后环住她,佯装亲昵地握住她拈钱的手:“娘子且看,这新到的湘莲可好?“他袖中滑落一块碎银,叮当落在秤盘上,惊飞了米堆里的蛾子。
转角药铺的布幌子湿漉漉垂着。路砚之报出一串药名,老郎中昏花的眼睛眯了起来:“客官这方子...可是治伤的?最近,可不太平啊......“
沈清欢的指尖刚触到腰间犀角铃,街心突然传来鸣锣声。差役们正在张贴新告示,浆糊刷过砖墙的声响黏腻如蛇行。路砚之拽着她隐入人群时,她看清了黄麻纸上浓墨写的海捕文书——父亲沈砚舟的画像被朱砂打了叉,下方列着“私炼禁药、戕害童女“等十二项大罪。
“谢大人明察秋毫啊!“卖炊饼的老汉啐道,“听说在沈家地窖里刨出三百具女童尸骨......“
沈清欢的指甲陷进掌心。她忽然明白那些沾着朱砂的官靴为何频繁出入沈府——不是查盐,是运尸。路砚之的呼吸喷在她耳后:“看右下角。“
文书角落画着个简笔女子像。虽未署名,但那眉心朱砂钿分明是她的装扮。悬赏金额写得含糊,倒是“活捉“二字描得极粗,朱砂淋漓如血。
杂货铺的老板娘正往橱窗上贴同样的告示。沈清欢低头假装挑选木梳,听见里间传来熟悉的嗓音:“那妖女最善用毒...“——竟是沈府管家的声音。路砚之突然拿起铜镜照向她:“娘子觉得这缠枝纹可好?“镜面巧妙地将里间情形折射给她看:管家腕上戴着东宫侍卫特有的螭纹铜镯。
片刻功夫,路砚之已探得消息:谢明昭三日前升任钦差,正带兵搜查药王谷旧址。沈清欢望着盐袋上“栖霞矿“的朱砂印,突然想起书房那本账册——原来父亲贩卖的从来不是盐,是朱砂矿里炼出的药人血。
回程经过布庄,沈清欢驻足看一匹月华绸。伙计殷勤道:“小娘子好眼力,这是扬州新到的贡品...“话音戛然而止——那绸缎暗纹正是六瓣冰花。路砚之抓起她的手快步离开,身后传来伙计压低的声音:“快去禀报谢大人......“
“沈姑娘,别来无恙啊。“清越的嗓音从巷口传来,谢明昭一袭月白官服缓步而出,腰间玉佩叮咚作响,“这位是?“
沈清欢深吸一口气,忽然展颜一笑:“大人认错人了吧?民妇姓林,家住栖霞山脚。“她边说边从药包中摸出一把粉末藏在掌心。
谢明昭不疾不徐地展开折扇:“姑娘额间朱砂,与本官几日前在沈府见过的如出一辙。“他忽然合扇一指,“拿下!“
路砚之将沈清欢护在身后,指尖银针寒光凛冽。奇怪的是,官兵们竟不敢上前,只是张弓搭箭围成半圆。
“放箭!“谢明昭冷声道。
箭如飞蝗。路砚之衣袖翻飞,七枚银针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七道银弧,将箭矢尽数击落。他趁机揽住沈清欢的腰,纵身跃上屋脊。
“追!“谢明昭的怒喝声穿透雨幕。
沈清欢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路砚之带着她在连绵的屋瓦间腾挪。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路砚之忽然折入一条死巷。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路砚之放下沈清欢,转身面对巷口,双手各捏五枚银针。
“沈砚之...“沈清欢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喉头发紧。
谢明昭带着十名亲兵堵在巷口,折扇轻摇:“原来是药王谷的人,'七星伴月'针法,本官早有耳闻。“
路砚之冷然道:“谢大人既然认得,何必让手下送死?“
话音未落,他双手齐扬,十枚银针如流星赶月般射出。针尖泛着幽蓝光芒,显然淬了剧毒。十名亲兵应声倒地,谢明昭急退数步,折扇上已钉着三枚银针。
“走!“路砚之抱起沈清欢跃上高墙。
身后传来谢明昭的厉喝:“封山!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山路湿滑,沈清欢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路砚之眼疾手快扶住她,自己却踩空半步,右肩重重撞在岩石上。
“你受伤了!“沈清欢摸到他后背一片湿热。
路砚之摇头:“不妨事。“他忽然神色一凛,将沈清欢推到树后。几乎同时,三支弩箭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地面。
林中闪出五名黑衣人,刀光映着他们腕间的螭纹铜镯。为首者阴笑:“药人叁,殿下要人,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路砚之不语,指间银针寒芒吞吐。黑衣人刀阵如网,他却以针为剑,招招直取要害。沈清欢趁机点燃松果,爆裂的火星扰乱了敌人阵型。
“上山!“路砚之拉着她就跑。一支冷箭突然从后方射出,正中他胸口。他闷哼一声,仍强撑着带她穿过险径,直到追兵被断藤阻隔。
回到破庙时,路砚之已面色惨白。沈清欢为他拔箭疗伤,发现箭头上竟淬着“龙脑香“——正是父亲暗格中的毒药。
“他们是一伙的...“她颤抖着为他敷上解毒药膏。
路砚之:“谢明昭应该也是太子的人,一路在明,一路在暗……。“
窗外,栖霞山的夜雾漫过树梢。沈清欢望着熟睡的路砚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下雨了
庙外雨声渐歇时,路砚之的呼吸终于平稳。沈清欢将染血的帕子浸在铜盆里,水面映出她眉心血痕——那点凤仙花汁染就的朱砂,如今已淡得几乎看不见。
“三百童女血...“她摩挲着双鱼佩上的裂痕,忽然听见瓦片轻响。抬头望去,残缺的韦陀像后方,有道幽蓝磷火正顺着《药师经》壁画游走,在“阿鼻地狱“四字处凝成冰花。
路砚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铜盆里的水突然结冰。路砚之猛地推开她,七枚银针射向房梁。瓦片碎裂声中,三个黑衣人栽进香灰堆,腕间螭纹铜镯撞出清脆声响。
“东宫的夜枭卫。“路砚之踢开尸体,从领头者怀中摸出张朱砂绘的舆图。清欢凑近看时,忽觉耳后刺痛——垂落的发丝被银针钉在柱上,堪堪避开窗外射来的弩箭。
路砚之反手甩出三枚银针,窗外传来重物落地声。他吹熄蜡烛时,清欢看见他瞳孔骤缩成线,竟如夜行动物般泛着幽光。
轰隆一声,庙门被撞得粉碎。谢明昭的月白官服染着血,折扇指向路砚之心口:“药人叁,殿下要你炼丹。“
清欢的犀角铃突然无风自动。
“走!“路砚之撞向韦陀像。佛像倒塌的瞬间,地道出现,地道口开始闭合。清欢最后看到的,是谢明昭的软剑穿透路砚之胸膛
地道尽头,磷火忽明忽暗,映照着两侧石壁上斑驳的古老符文。清欢扶着湿冷的岩壁前行,
她攥紧那半枚双鱼佩,玉佩微微发烫,似在指引方向。忽然,前方传来潺潺水声,一道暗河横亘在面前,河面泛着幽蓝微光,像是融进了万千细碎的星辰。
河岸停着一叶破旧的木舟,舟上堆着几件粗布麻衣,还有一只青瓷药瓶。清欢拾起药瓶,拔开塞子,里面是几粒赤色药丸,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腥甜——**是路砚之的血炼的药。**
她毫不犹豫吞下一粒,瞬间,一股灼热自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后背的冰花纹隐隐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肉深处苏醒。
**“哗啦——”**
暗河对岸的阴影里,忽然传来水花翻涌的声音。清欢警觉抬头,只见一道人影踉跄着爬上岸,浑身湿透,胸口一道狰狞剑伤仍在渗血——
**是路砚之!**
他竟没死!
清欢心头一震,顾不得多想,撑船划向对岸。路砚之半跪在岸边,喘息粗重,鎏金锁链已断,颈间伤口触目惊心。他抬头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你倒是跑得快。”
“你怎么逃出来的?”清欢扶住他,触手一片黏腻的血。
“谢明昭的剑……偏了三分。”他咳出一口血,声音低哑,“他不敢杀我,太子还要我炼丹。”
清欢没再多问,迅速翻出舟上的粗布衣递给他:“先离开这里。”
路砚之换上衣衫,勉强站起身,却因失血过多晃了一下。清欢一把扶住他,他低笑:“沈姑娘这是心疼我?”
清欢冷冷瞥他一眼:“你若死了,谁带我去药王谷?”
路砚之低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指向一处标记:“往北三十里,有座废弃的茶庄,是药王谷旧部留下的暗桩,暂时安全。”
**——**
茶庄隐在深山老林之中,青瓦白墙早已斑驳,院中杂草丛生,唯有几株老茶树仍顽强生长,枝叶间结着零星茶果。
清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积尘厚重,但桌椅床榻尚算完好。她扶着路砚之躺下,撕开他的衣衫查看伤势——谢明昭那一剑虽未致命,但伤口极深,且剑上淬了毒,若不及时处理,恐怕撑不过三日。
“你身上可带了药?”她问。
路砚之闭着眼,微微摇头:“最后一瓶……被你吃了。”
清欢一怔,随即咬牙:“你故意的?”
他唇角微勾:“不然呢?让你一个人闯进药王谷送死?”
清欢不再理他,转身去院中寻药草。所幸茶庄荒废前曾是药王谷的据点,墙角仍生着几株止血的紫珠草。她采了药,又寻到一口老井,打水烧热,替他清理伤口。
路砚之全程未发一言,只是在她指尖触到他肌肤时,微微绷紧了身体。
“怕疼?”清欢挑眉。
他睁开眼,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忽而一笑:“怕你下毒。”
清欢冷笑,手上力道加重,路砚之闷哼一声,却仍盯着她,目光灼灼:“沈姑娘,你可知《素心诀》为何在你身上?”
清欢手上动作一顿。
“因为……”他缓缓抬手,指尖轻触她眉心的朱砂,“你本就是药王谷最后的‘药引’。”
窗外,夜风掠过树梢,茶果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