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咬着最后半根面条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茶楼里的算盘声戛然而止。
他余光瞥见靠窗第三张桌子的灰衣人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半截黑铁令牌,是大凉边境巡防营的制式。
但巡防营的人不会在茶盏里泡半片槐叶,更不会在对视时迅速别开眼。
老板,面钱算错了。他把粗瓷碗往桌上一墩,碗底磕出条细缝,五文钱的阳春面,你收我八文?
当我是刚从山里下来的憨货?
掌柜的赔着笑过来,眼角却往灰衣人那边飘。
陈玄顺势掀翻条凳,木腿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灰衣人终于动了,起身时带翻茶盏,槐叶打着旋儿落进陈玄脚边的泥水里。
哪来的野小子?灰衣人拎住他后领,指节掐得他肩胛骨生疼,跟我去巡防营说理。
陈玄装出慌乱的样子,粗布囊里的碎玉撞在门框上叮当作响。
他瞥见街角酒旗突然静止,知道白无命的人已经跟了一路——这出戏该收场了。
地下据点的霉味钻进鼻腔时,陈玄数清了台阶。
十三级,每级都比寻常矮半寸,说明建造时用了缩地术,这里离镇中心最多三里。
头顶传来滴水声,滴答,滴答,在空荡的石室里格外清晰。
抬起头。
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丝。
陈玄缓缓抬头,看见阴影里的人。
影蛇倚在虎皮交椅上,左眼蒙着黑帛,右眼泛着青灰色,像块冻住的寒潭。
他腰间悬着条银链,链尾拴着枚青铜兽首,陈玄用阴阳眼扫过,发现那兽首眉心嵌着半颗妖丹,正渗出缕缕黑雾。
青竹观的废柴道童。影蛇的指尖敲了敲案上的通缉令,你师父赵元清说你经脉淤塞,这辈子到不了凝气四层。他忽然倾身,右眼的寒潭泛起涟漪,可我听说,三天前山神庙的引魂阵被人破了——那阵用的是百年乌木,没点真本事破不开。
陈玄的喉结动了动,掌心在裤腿上蹭出冷汗。大人明鉴。他声音发颤,我...我是被赵元清逼的。
他总说我是累赘,前日我替哑婆婆送药,撞见他和个穿黑斗篷的人说话,说要...他猛地咬住嘴唇,像被自己的话吓到。
影蛇的银链突然缠住陈玄手腕。
陈玄感觉有股阴寒之气顺着血脉往上钻,要探他的经脉。
他早有准备,暗中运转逆练的《青竹诀》,将灵气搅成乱麻。
银链啪地弹开,影蛇的黑帛无风自动:倒是聪明,知道用乱气术藏境界。
白无命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穿月白锦袍,腰间挂着七枚玉牌,每枚都刻着不同的卦象。影帅,我查过他的行踪。他声音像新磨的玉片,从青竹观出来后,他故意在荆棘丛里留痕迹,又在山神庙划砖,确实是给赵元清的探子看的。
影蛇的手指叩了叩案几:白先生,给他个投名状。
白无命从袖中抖出幅画像。
陈玄只看了眼,心跳便漏了半拍——画上的人是青竹观外门弟子李二狗,三个月前他替李二狗治过腿伤,记得对方膝盖上有块月牙形的胎记。
但此刻阴阳眼扫过画像,李二狗的生机线泛着妖异的紫——那是被妖丹侵蚀的征兆。
去杀了他。白无命的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今夜子时,他会在西河渡的破船里等接头人。
陈玄接过画像时,指尖微微发颤:我...我和他有过交情
交情?影蛇的银链缠上他的脖颈,赵元清拿你当狗,你还拿他当人?
陈玄喉间发出呜咽,重重磕头:大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去。
子时三刻,西河渡的破船漏着风。
陈玄蹲在芦苇丛里,阴阳眼的金芒在眼底流转。
他看见李二狗正往船底塞个檀木匣,匣中溢出的黑气和影蛇腰间的妖丹同出一源——原来这李二狗早就是影蛇的人,所谓接头不过是演给青竹观看的戏。
船板发出吱呀声。
陈玄摸出藏在袖中的淬毒短刀,突然踉跄着撞进船舱:李师兄!
我...
李二狗转身时瞳孔骤缩。
陈玄的短刀刺向他心口,却在最后三寸偏了半分,扎进肋骨间隙。
李二狗闷哼着栽倒,陈玄顺势将他推进河里。
他摸出早写好的字条,压在船板下:青竹观必亡,赵元清等着收尸吧。
次日晌午,白无命的玉牌在陈玄面前转了三圈。船底的檀木匣不见了。他盯着陈玄腰间的粗布囊,李二狗的尸体在下游被捞起,心口有刀伤——但伤口不深,像是故意留的活口。
陈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大人饶命!
我...我见他喊我师兄,一时心软...
心软?白无命突然笑了,玉牌相撞发出清响,可他身上的妖丹气没了,檀木匣也没了。
你倒是会选时候——赵元清要是查到这匣子,影帅的计划就要露底。他弯腰拍了拍陈玄肩膀,影帅说,能把坏事变成好事的,才是可用之人。
地下石室的烛火突然亮了几分。
影蛇的黑帛被夜风吹起一角,陈玄看见他左眼的位置——那里没有眼珠,只有条蠕动的蛇形疤痕。明日设宴。影蛇的声音像蛇信子扫过石桌,请新加入的叛修们喝杯酒。他的目光扫过陈玄,听说妖王的封印最近松动了...正好聊聊。
陈玄垂着头,喉结动了动。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在心里冷笑——影蛇要聊的,怕不是封印松动背后的推手?
石室的滴水声还在响。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什么。
影蛇的宴席设在地下据点最宽敞的厅室里,青灰色石壁挂着八盏青铜灯树,灯油里掺了狼毒花,火光泛着诡谲的幽蓝。
陈玄被安排在左首第三位,对面坐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络腮胡汉子,正用刀尖挑着烤鹿腿,骨渣子噼啪掉在他脚边。
听说青竹观的赵真人最会装模作样。影蛇的银链在案几上蜿蜒如活物,右眼的寒潭扫过陈玄,上个月他在镇民面前表演御剑术,结果剑穗子烧着了——说是什么为了度化邪祟自损修为。厅中响起低笑,络腮胡汉子的刀尖当地戳进桌板:那老东西就是个笑话!
老子去年偷他三坛灵酒,他追出二里地就喘成破风箱!
陈玄捏着酒盏的手微微发颤,喉结滚动两下,像被说中痛处般垂下头。
他能感觉到影蛇的目光黏在自己后颈——这是试探,用对赵元清的羞辱激他表态。赵...赵观主待我...他咬着舌尖让声音发涩,他总说我是废柴,可哑婆婆病了,是他让厨房多拨了半升米...话没说完就被络腮胡打断:半升米?
老子在万毒窟当杂役时,主子高兴了能赏颗聚气丹!
影蛇突然拍案,银链刷地缠住络腮胡的手腕。
络腮胡的脸瞬间涨紫,刀尖当啷落地。闭嘴。影蛇的声音像蛇蜕擦过岩石,你该学的是,如何让敌人的信任变成毒酒。他松开银链,络腮胡捂着腕子缩进椅子,冷汗把粗布衣浸得透湿。
陈玄的酒盏在掌心转了三圈,突然咕咚灌下整杯。
酒液烧得喉咙发疼,他却踉跄着站起来,酒盏啪地砸在地上:大人说的对!
赵元清给的半升米,哪及得上影帅的一片天!他扶着桌沿摇晃,袖口的碎玉丁零当啷,我...我去茅房...话音未落就撞翻条凳,直挺挺往门口栽去。
白无命的玉牌在烛火下闪了闪。
陈玄余光瞥见他微微颔首,知道守卫不会拦——这出醉态早被算进影蛇的观察里。
他扶着墙往茅房走,转过两道弯后突然猫腰钻进暗巷,腰间的粗布囊蹭着青苔发出沙沙声。
影蛇的书房在据点最深处,他数过:左转三次,看到刻着蛇纹的石门就是。
石门上的铜锁泛着幽光。
陈玄摸出哑婆婆给的细铁丝,指尖在锁孔里快速拨动——这手艺还是替山民修篱笆时学的。咔的轻响,门轴发出极细的吱呀。
他闪进去,阴阳眼在黑暗中亮起金芒:书案上堆着泛黄的羊皮卷,最上面是张地图,用朱砂标着青竹观后山西麓;墙角的檀木柜飘出沉香味,里面隐约有玉简碰撞声;而影蛇的虎皮交椅背后,挂着幅褪色的画像——画中女子抱着婴孩,眉眼与陈玄镜中倒影有七分相似。
他心跳漏了半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时间细想!
陈玄从怀里摸出微型铜符,那是哑婆婆用棺材钉熔铸的引魂令,表面的咒文还带着她临终前的体温。
他把铜符按在交椅下的缝隙里,指尖刚缩回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关上门,踉跄着往茅房跑,刚解开裤带就看见守卫提着灯笼过来:陈兄弟,影帅让我送你回房。
陈玄的房间很小,只有张木板床和缺了腿的方桌。
他关上门,背贴着墙滑坐在地,从怀里摸出块碎玉——这是青竹观老观主圆寂前塞给他的,说是留个念想。
阴阳眼的金芒扫过碎玉,他突然倒抽冷气:玉中竟缠着缕黑色雾气,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体内钻!
他慌忙运起逆练的《青竹诀》,灵力如青竹抽枝般缠住黑雾。
黑雾却突然活了,分出细若游丝的支流,顺着他的经脉直冲天灵盖。
陈玄眼前闪过片段:血色的月光,婴儿的啼哭,穿玄色铠甲的人举着剑喊镇北侯余孽,还有道沙哑的声音说封他魂魄,让他看千年孤寂。
这是...记忆?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发现体内原本淤塞的经脉竟被黑雾冲开条细缝。
更诡异的是,那黑雾里竟有股熟悉的气息——和影蛇腰间青铜兽首的妖丹,和李二狗体内的紫芒,一模一样!
咚、咚。
敲门声像敲在他心尖上。
陈玄迅速收了阴阳眼,把碎玉塞进枕头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谁?
门被推开条缝,白无命的月白锦袍扫过门槛。
他手里捏着封密信,玉牌相撞发出清响:影蛇大人说,陈兄弟醉得及时,是个妙人。他把信笺放在桌上,信口用朱砂画了条盘蛇,地牢最深处第三间石室,他等你。
陈玄拿起信笺,指尖触到封泥时微微发烫。
他抬头看向白无命,对方的眼睛在阴影里泛着玉质的冷光,像在看只被线牵着的傀儡。现在?他故意打了个酒嗝,我这腿软得...
我扶你。白无命的手已经搭上他肩膀,力道不大却像铁钳。
陈玄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和影蛇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两人走过长廊时,陈玄数着地砖:二十三块青石板,第十四块下有块凸起——这是他白天用石子标记的。
地牢的寒气裹着腥气涌来。
陈玄看见影蛇站在最深处的石门前,黑帛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眼窝处蠕动的蛇形疤痕。
他腰间的青铜兽首泛着幽光,妖丹的黑雾正顺着门缝往石室里钻。
陈玄。影蛇的声音像蛇信子扫过他耳尖,你说你想证明自己。他伸手推开石门,里面传来铁链拖地的闷响,进来。
陈玄跟着跨进门坎的瞬间,听见身后白无命的玉牌轻响。
门轰地关上,黑暗中,影蛇的右眼亮起青灰色的光。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