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陈玄在草席上翻了个身,额头抵上哑婆婆的手背。
老人的体温比昨夜暖了些,呼吸声像春溪淌过卵石,虽轻却稳当。
他喉间发涩,摸了摸药罐——凉透的赤焰花汤结着层黑褐色药膜,得再去后山采两株。
陈玄!
演武场方向传来铜锣炸响,混着尖细的吆喝:内门大师兄唤你,速去!
陈玄把哑婆婆的被角掖紧,竹鞋踩过满地碎月光,到演武场时额角还挂着汗。
青灰色砖地上已围了一圈道童,最前头站着个玄色道袍的身影——李靖负手而立,腰间玉牌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正是昨夜掠过影壁的那道身影。
听说你昨夜守着哑婆子熬药?李靖转过脸,眉峰挑得像把刀,青竹观是道统清修之地,不是你尽孝心的草棚。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嗤笑。
陈玄垂着眼,看见自己脚边有片被踩碎的槐花瓣,想起哑婆婆常说,这花晒干了能治咳。
三日前你扫藏经阁,碰倒了祖师爷的香炉。李靖屈指弹了弹腰间玉牌,昨日挑水泼湿了赵长老的道袍。他突然逼近两步,玄色衣袖扫过陈玄鼻尖,今日我便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三日内打扫全观十处殿堂,扫不干净,卷铺盖滚出青竹观。
哄笑炸成一片。
有个外门弟子挤到前排,故意提高嗓门:十处殿堂?
他连藏经阁的门槛都跨不过去,怕不是要扫到腊月?
陈玄喉结动了动。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像擂鼓——不是怕,是恨。
昨日赵元清说哑婆婆老迈将死,占着杂役房浪费香火,今日李靖就来发难,这算盘打得比山涧的水还精。
是。他低头应了,发顶的竹簪晃了晃,弟子领罚。
转身时,他的右眼突然发烫。
阴阳眼自动睁开,淡金色的光网里,李靖的身影像浸在浑水里——皮肤下翻涌着暗紫色雾气,最浓处聚在眉心,像团活物般蠕动。
陈玄瞳孔微缩:那雾气里裹着几缕腥气,是他替猎户破邪巢时,在妖祟爪下闻过的腐味。
邪修......他唇齿间泄出半字,又迅速抿紧。
昨日掌心金纹的低语突然在耳边炸响:镇北血祭......原来李靖不是主谋,不过是被邪祟附了身的提线木偶。
演武场的笑声还在继续。
陈玄攥紧竹篓,指节发白——他得先救哑婆婆,再查清这潭浑水。
等他逆了这困局,定要让那些踩他的人,把今日的笑,连血带泪吐出来。
破屋的门轴吱呀一声。
陈玄把竹篓往墙角一扔,从床底摸出本泛黄的《青竹诀》。
书皮上的墨迹早褪成了淡灰,是老观主捡他回来时塞给他的,这些年被翻得卷了边。
锻体九境,凝气九重......他指尖划过书页,突然顿住。
从前他总照着书里的路线引气入体,可灵气刚到丹田就像撞了墙,全堵在淤塞的经脉里。
但昨夜用阴阳眼看自己时,却见那些淤塞处泛着暗红,像被藤蔓缠住的溪流——若逆着灵气运行的方向...
他脱了外衫,盘坐在草席上。
阴阳眼在黑暗中亮起,淡金色的光穿透皮肤,照见体内脉络如蛛网:任督二脉上卡着团黑褐色的淤块,像块锈死的铁。
《青竹诀》里说气走任脉,血行督脉,若反过来......
陈玄深吸一口气,舌尖抵上颚。
他试着引气从丹田往反方向走——本该往下的气,逆着冲向后腰。
刹那间,像有把烧红的刀捅进经脉,他闷哼一声,额角的汗珠子砸在草席上,洇出个深褐色的印子。
但那团淤块竟松动了!
淡金色的光里,黑褐的淤块裂开条细缝,几缕灵气顺着缝隙钻了进去。
陈玄咬得腮帮发疼,继续引气逆行。
他能听见自己经脉里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春冰初融。
日头爬到屋檐时,陈玄瘫在草席上,后背的汗浸透了里衣。
他摸了摸丹田——那里竟有丝若有若无的热意,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可刚松口气,后腰突然一阵刺痛,疼得他蜷成虾米,眼前金星乱冒。
逆练......果然要付出代价。他抹了把汗,盯着掌心淡金色的纹路。
玄火镜的碎片在皮肤下发烫,像在应和他的心跳。
三日后打扫殿堂的期限,哑婆婆未愈的病,李靖身上的邪气......
他扯过件干净外衫披上,把《青竹诀》重新塞回床底。
窗外的槐花落了满地,风卷着花瓣扑进来,落在他脚边。
陈玄弯腰捡起片花瓣,夹进书里——等他逆了这《青竹诀》,定要让这些花,开得比从前更盛。
后腰的刺痛还在隐隐作痛。
陈玄揉着腰站起来,突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他眯起眼,阴阳眼自动睁开——来的是个外门弟子,怀里抱着扫帚,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陈玄,十处殿堂的扫帚,我给你送来了。那弟子把扫帚往地上一扔,可别扫到半夜,又哭着找哑婆子哄你啊。
陈玄弯腰捡起扫帚,指腹擦过竹枝上的毛刺。
他抬头时,眼里的淡金色光纹闪了闪,声音却还是木讷的:有劳师兄了。
那弟子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陈玄望着他的背影,掌心的金纹突然灼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经脉——刚才逆练时裂开的淤块,此刻正渗出缕缕黑血,顺着血管往指尖涌。
他捏紧扫帚,指节泛白。
今日的痛,不过是个开始。
等三日后,等他把十处殿堂扫得纤尘不染,等他的经脉彻底疏通......
陈玄提起扫帚往门外走,晨雾已经散了。
阳光穿过槐树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能听见哑婆婆在屋里咳嗽,能听见演武场传来的吆喝,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一次,他要逆的,不只是《青竹诀》。
陈玄攥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竹枝上的毛刺扎进掌心,痛意却比不过后腰那股钻心的灼痛。
他扫到第三处殿堂时,额角的汗已经浸透了发顶的竹簪,每弯腰一次,经脉里就像有千万根细针在攒动——逆练《青竹诀》半日,原本松动的淤块竟开始反噬,黑血顺着指缝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星子。
啪嗒。扫帚当啷砸在地上。
陈玄扶着廊柱蹲下,喉间腥甜翻涌。
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右眼的淡金纹路却不受控地蔓延,将体内脉络照得透亮——那些被逆气冲开的淤塞处正在渗血,像被刀割开的伤口,每一丝灵气游走都扯得生疼。
废物就是废物。斜刺里传来嗤笑。
陈玄抬头,看见外门弟子王二蹲在台阶上啃炊饼,油渍顺着下巴滴在玄色道袍上,十处殿堂?
我看你扫到天黑也扫不完半间。
陈玄没应声。
他盯着王二腰间晃动的铜铃——那是赵元清的亲随才有的标记。
昨夜李靖发难时,赵元清就站在影壁后,玄色道袍的下摆沾着星点朱砂,和他在藏经阁见过的邪修符咒颜色一模一样。
咳......陈玄突然剧烈咳嗽,指缝的血滴得更急了。
王二的眼神闪了闪,啃饼的动作慢下来,却没再靠近。
陈玄低头盯着地上的血珠,想起哑婆婆常说的忍字诀——他得忍到深夜,等那些人来探虚实。
日头偏西时,陈玄终于扫完第七处殿堂。
他扶着门框往杂役房挪,后腰的痛已经蔓延到整条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推开门的瞬间,药香裹着暖意扑面而来——哑婆婆坐在床沿,手里端着陶碗,白发被炉火烧得发亮。
阿玄。老人的声音像揉碎的棉絮,喝药。
陈玄的眼眶突然发酸。
他跪在草席上,捧着碗小口抿着。
赤焰花的苦从舌尖漫开,却比不过喉间的涩。
哑婆婆的手抚过他发顶,指腹的老茧蹭得他发痒:我瞧着你扫殿堂,腰都直不起来......
婆婆别担心。陈玄把碗底的药渣喝得干干净净,我就是累了。他盯着哑婆婆泛青的唇色——老人的咳疾比昨日更重了,帕子上的血渍像朵枯萎的红梅。
夜漏三更时,陈玄躺在草席上,听着哑婆婆均匀的呼吸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能听见院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像猫爪挠过青瓦。
阴阳眼在黑暗中亮起,淡金光影里,两个身影翻过矮墙,一个穿粗布短打,另一个腰间挂着青铜小剑——是赵元清的亲卫,伪装成仆人的筑基修士。
那废柴睡了?短打男人压低声音,指尖弹出枚细针,扎一针试试。
陈玄闭紧眼,心跳却慢了半拍——他早把被褥堆成人形,自己缩在床底,身上盖着哑婆婆的旧棉袍。
细针擦着他的发顶扎进人形,棉絮噗地炸开。
短打男人骂了句,掀开草席:不在?
别急。持剑修士摸向床头的《青竹诀》,赵长老说他碰过古镜,指不定藏着什么宝贝。他的指尖刚触到书皮,陈玄突然从床底滚出,反手扣住对方手腕。
啊!持剑修士吃痛,青铜剑当啷落地。
陈玄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左眉骨有道刀疤,是三日前在藏经阁见过的,当时他正往香炉里撒黑色粉末。
小杂种!短打男人扑过来,拳头带着风。
陈玄松开手,顺势撞向床沿,额头重重磕在木头上。
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来,他哎呦一声栽倒,假装晕过去。
持剑修士擦了擦冷汗,踢了踢他的腿:装的?
不像。短打男人蹲下来摸他的脉搏,跳得跟筛糠似的,哪有力气装。他翻遍陈玄的衣袋,只摸出半块烤红薯,穷得叮当响,赵长老白担心了。
两人又翻找片刻,确认没值钱东西,这才翻墙离开。
陈玄躺在地上,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才摸出怀里的寒霜藤粉末——哑婆婆说过,这是后山悬崖的剧毒,吞下去会心跳停滞、面色发青,像极了暴毙。
婆婆......他轻轻摇醒老人,我要假死。
哑婆婆的手突然抖得厉害。
她摸出个雕花木盒,里面躺着粒暗红色药丸:这是我藏了二十年的解毒丹......
陈玄把寒霜藤粉末倒进嘴里,苦涩瞬间漫过喉咙。
他抓住哑婆婆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等他们确认我死了,您就把解毒丹喂我。
月光透过窗纸渗进来,照得陈玄的脸青白如纸。
哑婆婆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颤。
他望着房梁上悬着的槐花灯——那是他去年春天为婆婆做的,灯纸上还画着未开的槐花。
阿玄......哑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要活着。
陈玄笑了笑,眼前开始发黑。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像暮鼓最后一声余响。
意识消散前,他看见阴阳眼的淡金纹路在眼前流转,映出前世画面:血月当空,最信任的师弟挥剑刺穿他的心脏,玄火镜的碎片从他心口飞出,坠进青竹观的古镜里......
这一世,我不会再输。他在心里说。
晨雾漫进窗户时,陈玄的睫毛动了动。
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塞进嘴里,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去。
哑婆婆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醒了......醒了......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老人的脸近在咫尺,眼角的泪落进他嘴里,比解毒丹还甜。
窗外的槐花开了,粉白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撒了层薄霜。
陈玄望着那片花瓣,突然听见演武场传来惊呼:陈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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