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回到后院杂屋时,后颈的玄字烫得厉害。
晨雾裹着夜露渗进破窗,他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一团,鞋底碾过地上的碎草屑,发出细碎的声响。
吱呀——
门轴刚发出半声呻吟,墙角的阴影里突然立起一道佝偻的身影。
陈玄瞳孔微缩,却在看清来人后迅速松了肩——是哑婆婆,她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裹,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正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是他去年用捡来的碎银打的,此刻在雾里泛着幽光。
哑婆婆没说话,枯瘦的手却抖得厉害。
她从包裹里摸出一封泛黄的信笺,纸角卷着毛边,显然被反复摩挲过。
陈玄伸手去接时,触到她手背的温度——凉得像块冰,可指腹的老茧又糙得硌人,那是三十年扫观宇、劈柴火磨出来的痕迹。
镇北。
哑婆婆用食指在信笺上缓缓划出两个字,指甲盖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眼尾的皱纹里凝着水光,像是要把三十年的话都揉进这两个字里。
陈玄的喉结动了动,掌心的信笺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昨夜古镜里翻涌的记忆:血色的侯府牌匾,染血的镇北二字在火中扭曲,还有赵元清阴鸷的脸。
婆婆......他刚开口,哑婆婆便急得直摆手,枯树枝似的手指又按在信笺上,示意他快些看。
陈玄深吸一口气,指腹蹭开信笺封蜡。
字迹苍劲如铁画银钩,第一行便撞得他心口发疼:若你读此信,当知你非凡胎俗骨。
纸页在他手里簌簌发抖。
老观主的字迹他认得,三年前观主临终前,他曾守在榻前喂药,那时老人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笔,可信里的字却力透纸背,像是用尽最后三分魂魄写就。
三十年前,我于风雪中拾得襁褓婴孩,眉心有赤纹,气息不凡。陈玄猛地摸向自己眉心,那里早没了赤纹,只剩道浅淡的印子——他曾以为是胎记,如今想来,怕是被人刻意抹去的血脉印记。
今青竹观危矣,汝身负大劫因果,慎行。最后一句墨迹晕开,像是落了滴泪。
陈玄喉间发腥,昨夜古镜里的画面突然翻涌:赵元清联合前任观主封他魂魄,要引九幽冥火;李靖失控前那丝清明,原是在护着小主人...
镇北侯......他喃喃出声,哑婆婆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
老人的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眼神里翻涌着惊恐与急切,她指向窗外的方向——青竹观主殿的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那里住着现任观主赵元清。
陈玄突然想起,老观主咽气前,赵元清守在榻前寸步不离。
当时他以为是师徒情深,如今再想,怕是在盯着老观主有没有留下什么后手。
而哑婆婆,这个在观里扫了三十年地的老杂役,为何能拿到这封信?
怕也是老观主临终前,趁赵元清不在时,用最后一口气托付的。
婆婆,您早知道......陈玄声音发哑。
哑婆婆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个铜铃铛——那是他七岁时在山脚下捡的,说要送她解闷。
此刻她把铃铛塞进他掌心,又按了按他后颈的玄字,指了指东边的老槐树。
那是他昨夜划下暗号的地方,寅时三刻,要见清虚道人。
晨钟突然撞响。
陈玄猛地抬头,第一声钟鸣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哑婆婆浑身一震,迅速将信笺塞回他怀里,又扯了扯他道袍下摆——那是让他藏好的意思。
她转身要走时,陈玄抓住她袖口:婆婆,跟我一起走。
哑婆婆摇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他发顶,像从前哄他喝药时那样。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陈玄,最后对着他比了个小心的手势,便佝偻着背消失在晨雾里。
陈玄攥紧信笺,后颈的玄字还在发烫。
他听见前院传来弟子们的脚步声,有人喊:今日观主要训话,都快些去演武场!
训话?
赵元清向来只在初一十五升座,今日突然召集......陈玄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信笺上青竹观危矣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摸了摸怀中的护心镜,那里还留着古镜的余温。
赵观主,他对着窗上的雾痕轻声道,指腹擦过信笺边缘,您藏了我三十年,可有些秘密,该见光了。
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晨霜浸得发滑,陈玄站在最末排,道袍下摆沾了两片枯叶。
赵元清的玄色道袍在高台上翻卷如墨云,他捏着拂尘的指节泛白,声线却像浸了蜜:我青竹观向来以清修为本,可最近总有人不安分——
台下弟子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玄垂着眼,余光瞥见赵元清的皂靴碾过台边的冰棱,有人总想着翻旧账,查老底。那声音陡然冷下来,须知有些事,烂在土里比挖出来干净。
有细碎的目光扫过来。
陈玄喉结动了动,故意踉跄一步,掌心的信笺隔着道袍磨得皮肤发红——这是他昨夜用灶灰染旧的赝品,真信此刻正藏在杂屋梁上的瓦罐里。
赵元清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他想起哑婆婆昨夜按在他后颈的手,突然明白那玄字烫得厉害,不是因为血脉,而是有人在暗处窥伺。
散了。赵元清拂尘一甩,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刮得陈玄额前碎发乱飞。
他望着那道玄色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赵元清知道,从老观主咽气那夜就知道,他陈玄不是废柴,是块埋在泥里的玉,迟早要硌得人睡不着觉。
陈玄!外门执事的声音像根针戳过来,你今日轮值采药,莫要偷懒。
陈玄应了声,背着竹篓往后山走。
山风卷着松针的腥气灌进领口,他却没往药田去,反而绕到观后那排旧厢房——老观主生前住的地方,已经空了三年。
木门上的铜锁结着薄冰,陈玄摸出怀里的细铁丝。
这手艺还是七岁时跟着山匪学的,当时他偷了半块炊饼,被追得爬树,结果那匪首摸出铁丝三两下撬了猎户家的门,塞给他两个烤红薯。
此刻铁丝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咔的一声,锁簧弹开的轻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
屋里霉味呛人,书案上蒙着层灰,砚台里的墨渣早结成块。
陈玄踮脚关好门,阴阳眼悄然睁开——眼前的一切褪去表象,檀木书案的纹路里浮起暗金色光痕,正是老观主常用的隐纹术。
他顺着光痕摸去,在案脚第二道刻痕处按下,一块巴掌大的木板吱呀弹出,露出半张残破符纸。
符纸边缘焦黑,中间魂锁二字只剩半边,像被什么利器硬生生撕去。
陈玄指尖刚触到符纸,后颈的玄字突然灼烧起来,眼前闪过片段:古镜里那团残魂伸出手,指尖也是这样的灼痛,镇北侯......血脉......
他猛地闭眼,再睁眼时阴阳眼已全开。
符纸上浮起淡青色光雾,其中一缕魂力波动如游丝,却让他心脏狂跳——和古镜里那道残魂的气息,一模一样!
老观主......陈玄喉间发紧。
他想起信里那句汝身负大劫因果,原来因果早埋在这里。
符纸被他小心收进怀里,竹篓里的药草压得他肩膀发酸,可他走得比往日快三倍,连路上遇见的外门弟子打招呼都没听见。
月上中天时,杂屋的窗纸透出豆大的光。
陈玄插好门闩,将符纸平铺在灶台上。
火折子擦燃的瞬间,符纸突然自行腾起幽蓝火焰,比寻常火苗高出三寸,映得他眼底一片幽光。
天命未绝......
沙哑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陈玄猛地抬头——符纸上方浮着团半透明的光影,是个穿着青衫的老者,眉骨处有道旧疤,正是老观主!
镇北之血......必将归来......
光影的手虚虚按向陈玄眉心,他下意识摸去,那里的淡痕突然发烫。
符纸啪地烧成灰烬,最后一缕火星落在他掌心,凝成个极小的玄字,和后颈的印记一模一样。
陈玄盯着掌心里的灰烬,听见后山老槐树的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他想起哑婆婆昨夜指的方向,想起信里老观主写的东边老槐,根下有径。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他摸出怀里的信笺,在最后一行空白处,不知何时多出几个小字:禁地入口,藏于槐心。
风掀起窗纸,一片槐叶飘进来,正落在槐心二字上。
陈玄捏紧那片叶子,后颈的玄字与掌心的灰烬同时发烫,像两根线,正牵着他往某个黑暗却必然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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