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撞开杂屋木门时,门框发出吱呀轻响。
他反手扣上门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后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将粗布道袍洇出深褐痕迹。
怀里半块青铜令牌烫得惊人,像是要把心口灼出个洞——那是老观主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这是侯府最后的火种。
案上油灯被风掀得摇晃,昏黄光晕里,他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发梢还滴着血,在青砖地上溅出细碎红点。
指尖抚过令牌断裂处,纹路里竟渗出极淡的金光,像活物般顺着他掌心爬进血脉。
镇北血脉,启。陈玄咬着牙低喝。
前世被封印的记忆突然在识海翻涌,他能清晰感觉到,那滴从娘怀里渗进他魂魄的血,此刻正顺着血管往上窜。
阴阳眼在眼眶里发烫,他强睁着眼,看见令牌表面浮起细密的符文,像被风吹开的蛛网,层层叠叠往他眉心钻。
剧痛来得毫无征兆。
陈玄踉跄着扶住案角,指节将木桌抠出深痕。
有冰凉的液体顺着鼻腔滑落,他抹了把脸,满手都是血——不是现世的伤,是记忆里的血。
画面在眼前炸开。
他成了襁褓里的婴孩,被母亲温软的怀抱裹着。
父亲陈镇北的铠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腰间玄铁剑嗡鸣,赵家要我用侯府气运换妖魔庇护?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我陈氏世代守边,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跪妖邪!
帘外传来风声,不是普通的风。
陈玄(婴孩)本能地蜷缩,听见母亲喉间溢出轻哼,她抱他的手紧了紧,玄儿别怕,娘在。
陈镇北,你可知这天下将乱?一道阴恻恻的男声从门外渗进来,你护得住边民,护得住你妻儿么?
父亲的剑噌地出鞘。
陈玄(婴孩)被母亲转身护在身后,看见门帘被掀开,月光下站着个穿黑袍的男人,面无表情,可他的阴阳眼(即便在记忆里也未闭合)却看见,那男人背后盘着条蛇形黑雾,蛇信子正舔向母亲后心。
爹小心!婴孩的喉咙发不出声,只能在魂魄里尖叫。
父亲的剑刺向黑袍人咽喉,却在离对方三寸处突然顿住。
陈玄(婴孩)看见父亲脖颈青筋暴起,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命脉。
黑袍人笑了,指尖弹出道红光,正中心口——那是母亲的位置。
阿娘!
母亲倒在地上,鲜血浸透了她月白裙角。
她染血的手朝后指,指向床底的暗格,嘴唇动了动,陈玄(现世)听见清晰的声音:玄儿,走...
记忆戛然而止。
陈玄猛地睁开眼,案上油灯啪地熄灭,黑暗里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像拉风箱般粗重。
脸上全是泪,混着鼻血,滴在令牌上,溅起细碎的金芒。
赵元清......他嗓音沙哑得像生锈的刀,那黑袍人的气息,和你妖丹里的黑雾一模一样。
前世的片段在脑海里翻涌:老观主说过,当年镇北侯满门被灭,凶手用的是九幽归元邪术;赵元清每次看他时,眼底闪过的那丝忌惮;半月前他替哑婆婆采药,在观后林撞见赵元清对着块黑玉念咒,当时他阴阳眼看见黑玉里有蛇形妖纹——和记忆里黑袍人身后的黑雾,分毫不差。
原来你早就是妖魔的走狗。陈玄攥紧令牌,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想起赵元清总说他是废物,却又不许其他弟子真的打死他;想起每次月圆他犯头疼,赵元清总在院外徘徊,眼神像在看块待宰的肉——原来他在等镇北血脉觉醒,等他变成开启某种邪阵的钥匙。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陈玄抹了把脸,血污在掌心糊成暗红。
他弯腰从床底摸出个破陶瓮,哑婆婆总说里面装着腌菜,可他前日替她擦灰时,摸到瓮底有块凸起——或许就是老观主说的侯府密信。
明日...陈玄突然顿住。
杂屋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青竹观首座才有的威严。
他听见赵元清的声音,混着晨风吹进来,像是刻意让他听见:去把杂屋守好,莫要让野猫撞翻了烛火。
陈玄瞳孔微缩。
他能想象赵元清此刻的模样:道袍整齐,胡须梳得一丝不苟,眼角却带着昨夜妖力暴走后的青黑——就像当年他杀老观主时,也是先笑着递上补药,再在茶里下了蚀骨散。
油灯突然噗地复燃。
陈玄望着案上令牌,金光正顺着纹路流转,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指向暗格的手。
他弯腰掀开陶瓮,里面除了半瓮腌萝卜,果然躺着卷黄绢,绢角绣着镇北侯府的玄鸟纹——
哑婆婆,你果然没骗我。他低笑一声,将黄绢塞进怀里。
窗外的天光已经泛起鱼肚白,他听见观里晨钟响起,接着是小道士们的吆喝:首座召见陈玄!
快去前殿!
陈玄整理了下道袍,把染血的袖口往袖子里塞了塞。
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底的红血丝像燃烧的火,却在开门的瞬间,换上了副木讷的神情——就像从前被师兄们揍完,去厨房讨饭时那样。
来了。他应了声,踢开脚边块碎砖。
砖下露出截锈迹斑斑的剑鞘,是他昨日在鹰嘴崖下捡到的——或许能问问赵元清,这是不是他养的妖魔留下的。
晨风吹起他额前碎发,陈玄踩着带血的脚印往前殿走。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笑得很轻:赵观主,你等了三十年的戏,今日该我来唱了。
前殿青檀木门槛被晨露浸得发滑,陈玄跨进去时故意踉跄半步,道袍下摆扫过满地银杏叶——赵元清最厌脏污,这副狼狈模样能让对方放松两分警惕。
玄儿来了?赵元清端坐在云纹蒲团上,手捧青瓷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青黑。
陈玄垂眸便见他指尖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像是被什么阴毒之物啃噬过——与记忆里黑袍人掌心的蛇鳞纹路如出一辙。
弟子见过观主。陈玄弯腰行礼,后颈的血痂被道袍蹭得生疼。
他能感觉到赵元清的神识如蛛网般缠来,便在对方触及魂魄的刹那,袖口那枚用朱砂混着自身精血绘制的魂息符轻轻一颤,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散入空气,将他真实的生机波动搅成了团乱麻。
近些。赵元清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案几。
陈玄上前两步,看见案上摆着半块带血的碎玉——正是昨夜他在鹰嘴崖下捡到的剑鞘残片。
这是你昨日在崖底捡的?赵元清拈起碎玉,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蛇形刻纹,我青竹观后山何时有了这种邪物?
陈玄木讷地挠头:弟子见它沾了血,想着或许能给观主您炼药......他话未说完,赵元清突然将碎玉砸向他面门。
陈玄本能后仰,碎玉擦着鼻尖砸在身后柱上,裂成更小的碎片。
蠢材!赵元清拍案而起,道袍下的袖口翻卷,陈玄瞥见他手腕缠着条黑雾凝成的蛇,正吐着信子,你可知这是妖魔的本命法器?
昨夜观后林有妖力波动,莫不是你引的?
陈玄扑通跪在青砖上,额头重重磕地:弟子冤枉!
前日替哑婆婆采药时,见崖底有光,想着......想着或许能寻到续断草给观主治伤......他声音发颤,像是被吓破了胆,可眼底却清明如镜——赵元清这一怒来得太急,分明是在试探他是否察觉了蛇形妖纹的秘密。
赵元清盯着他发顶看了半刻,突然笑出声:起来吧。
我就知道玄儿最是孝顺。他弯腰虚扶,指尖却在陈玄后颈轻轻一按——那是探他经脉是否淤塞的手法。
陈玄早逆运《青竹诀》将真气锁在丹田,赵元清只觉他经脉里乱流汹涌,与往日废柴模样无异,这才收回手。
去膳堂领碗参汤,补补元气。赵元清重新坐回蒲团,端起茶盏时,陈玄看见他喉结动了动——这是他说谎时的习惯。
出了前殿,陈玄脚步发虚地往膳堂走,直到转过照壁,才将背贴上冰凉的墙。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缕若有若无的魂力在纠缠,像根细针戳在后心——是赵元清派来的追踪术。
果然没信我。陈玄低笑一声,脚步一转往后山去了。
荒林里的晨雾还未散,他踩着腐叶往最深处走,阴阳眼在眼眶里发烫,突然看见前方的老松树后闪过道灰影——是幻阵的边缘。
天罗幻阵?陈玄装作踉跄,伸手扶住树干。
指尖触到树皮的瞬间,阴阳眼已穿透虚妄:整座山林的雾气都在按照某种规律流动,每七步有个节点,每个节点下埋着枚刻满咒文的黑钉。
阵眼应该在最高处的老槐树下,那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像团凝固的墨。
他故意往左边多走两步,踩上处看似薄弱的节点。
雾气骤然翻涌,陈玄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左边是哑婆婆递来的热粥,右边是师兄们举着木棍的冷笑。
他咬舌尖逼出痛意,阴阳眼洞穿幻象,看见真正的路径在脚下三尺处,是条被腐叶掩盖的石径。
得罪了。陈玄默念口诀,逆运《青竹诀》第三层。
经脉里的真气突然逆流,他能听见骨骼发出细响,生机波动瞬间降到与死人无异。
幻象里的哑婆婆突然消失,雾气凝成实质的锁链缠来,却在触到他的刹那垂落——阵法认不出没有生机的活物。
陈玄擦着冷汗冲出幻阵,后背的道袍被冷汗浸透。
他躲进半山腰的废弃洞府,洞顶的钟乳石滴着水,在地上积成小潭。
哑婆婆塞给他的布包还在怀里,他抖开粗布,几枚暗紫色的莲子滚出来,每枚都刻着镇北侯府的玄鸟纹。
紫心莲子......陈玄指尖发颤。
他记得前世母亲的妆匣里也有这种莲子,是用南海紫珊瑚培育的,能温养血脉。
布包里还有张纸条,字迹是哑婆婆的娟秀小楷:去南岭,找赤纹石,它能唤醒你真正的血脉之力。
赤纹石!
陈玄想起老观主残魂说过,镇北血脉被下了封印,需得用吸收过千年地火的赤纹石才能解开。
可哑婆婆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不过是青竹观扫了三十年地的杂役婆婆......
叮——
怀里的青铜令牌突然震动,陈玄慌忙掏出,见上面浮起行血字:小心哑婆,她知你一切,却未必为你好。
他如遭雷击,手指几乎握碎令牌。
记忆里哑婆婆的脸突然清晰起来:她总在他挨揍后偷偷塞糖,总在他犯头疼时用温手捂他额头,可她的眼睛——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偶尔会闪过他看不懂的晦涩,像深潭里的月光。
洞外传来夜枭的啼鸣,陈玄这才惊觉天已黑透。
他望着布包里的紫心莲子,又望着令牌上的血字,喉咙发紧。
哑婆婆说要活下去,可这警告又在说什么?
她究竟是谁?
为何知道镇北侯府的秘密?
山风灌进洞府,吹得布包哗哗作响。
陈玄将紫心莲子和纸条重新包好,系在腰间。
他望着洞外的星空,令牌在掌心烫得厉害,仿佛在催促他做决定。
这一夜,陈玄靠着洞壁坐了整晚。
他望着令牌上的血字,望着布包上哑婆婆缝补的针脚,听着自己心跳如擂鼓。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不管哑婆婆有什么秘密,他都要去南岭找赤纹石。
只是从今往后......
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刀,目光如刃:谁都别想再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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