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把哑婆婆埋在老槐树下时,月盘正爬到树顶。
他挖了整整两个时辰,镐头磕在冻土上的脆响惊飞了三拨夜枭。
哑婆婆的身体裹在他的道袍里,像片被风揉皱的枯叶,他往坑里填土时,有碎土落进道袍褶皱,他便蹲下去轻轻拂开——就像从前哑婆婆给他补衣服时,总爱用指腹抚平他道袍上的褶皱。
哑婆,您说过老槐树底下冬暖夏凉。他往坑边堆最后一捧土,喉结动了动,等开春长了新叶,树荫能把您罩得严实。
风卷着枯枝掠过他发顶,他突然想起哑婆婆总在冬天给他煮的热粥。
那口破砂锅搁在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白汽,她哑着嗓子比划,说玄儿喝了粥,就不冷了。
可现在,他攥着从她手里取下的半枚玉佩,掌心跳得发烫,比那碗粥还烫。
月光落在两枚玉佩的断口上。
陈玄把哑婆婆的半枚和自己贴身戴了二十年的半枚对在一起,青灰色玉面突然泛起幽蓝灵光。
他瞳孔微缩——那光不是普通的灵气流转,倒像是有人用灵脉在玉上画了条线,线头正指向北方,穿过村口的青石路,直插进深山里。
镇北侯府...他低念出声,喉间泛起铁锈味。
前几日在破屋墙上看见的血字突然在眼前晃,原来您早就在引我去那儿。
他把玉佩塞进怀里,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青铜令牌——那是夜莺给他的,此刻贴着皮肤,冷得像块冰。
但他没再犹豫,转身往村外走时,粗布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贴身绑着的短刃。
那是哑婆婆用二十年攒的铜钱找铁匠打的,说玄儿要是哪天被欺负狠了,至少能划开条血路。
镇北侯府的残垣在夜色里像头蜷着的巨兽。
陈玄踩着碎砖往里走,阴阳眼自动张开,原本模糊的断壁在他眼里清晰起来:门柱上残留的朱漆下刻着镇邪符,早被人用利器刮得残缺;影壁后的花坛里,枯荷茎秆间缠着几缕黑丝,是被邪术侵蚀过的痕迹。
最让他心跳加快的是——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和哑婆婆屋里那盏老铜炉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她的意念。他摸着墙根往前挪,指尖碰到一块凸起的砖,轻轻一推,整面墙竟发出机关转动的闷响。
地窖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时,陈玄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摸出火折子,幽蓝火光里,地窖中央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正中央刻着个封字,笔锋凌厉得像是要刺破虚空。
哑婆婆的气息...他往前迈了一步,靴底碾碎一块碎瓷,就在石碑底下。
指尖触到石碑的瞬间,阴阳眼突然像被针扎了般刺痛。
陈玄踉跄着扶住石碑,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他被个穿锦袍的女人抱在怀里,女人的脸模模糊糊,却能清楚听见她喊阿玄别怕;旁边站着哑婆婆,年轻时的哑婆婆,手里攥着把带血的剑;还有个穿黑袍的老者,背对着他,可那道身影——陈玄猛地睁大眼睛,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和大凉国师无尘子的轮廓,分毫不差!
原来是他...他攥紧石碑,指节发白,原来三十年前的灭门案
画面突然断开,陈玄的额头抵在石碑上,听见细微的咔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石碑裂缝里透出一点暗红,像是有人往石缝里塞了块血玉。
他屏住呼吸,指尖探进裂缝,触到一枚带着体温的玉简,暗红色表面流转着细密的纹路,像凝固的血。
地窖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啼叫。
陈玄手一抖,刚要把玉简塞进怀里,就听见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他猛地转身,阴阳眼扫过屋顶——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卷着落叶,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无尘子的人?他握紧短刃,又看了眼怀里的玉简,还是...夜莺说的那些精魄?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地窖里的火折子噗地熄灭。
陈玄在黑暗中摸到石碑上的封字,那刻痕里还残留着他刚才触碰时的温度。
他知道,这枚玉简里藏着的,不光是哑婆婆的秘密,更是他二十年来所有疑问的答案——而答案的代价,可能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命。
他把玉简贴身藏好,摸黑往地窖外走。
月光重新照亮他的脸时,他望着侯府外的深山,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无尘子。他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碑上的叶,我来了。
陈玄的指尖刚触到玉简,掌心的灵力便不受控制地往玉中钻。
他本想先检查玉简是否有禁制,可那玉温烫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腹发疼,竟鬼使神差地顺着那股热意输了道灵息进去。
暗红玉面骤然泛起血雾。
若你听到此声......
女子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丝帛,带着几分破碎的颤音,撞进陈玄耳中时,他的膝盖猛地一软,险些栽倒在石碑上。
那声音太熟悉了——不是哑婆婆的比划声,不是青竹观里任何一个人的嗓音,而是刻在他骨髓里的,比冬日热粥更温暖、比老槐树年轮更清晰的,母亲的声音。
说明我未能护你长大......
血雾里浮起模糊的影像:穿霞帔的妇人跪在满地血污中,怀里紧护着个三四岁的小娃,发间珠钗散了一半,却仍用染血的指尖去抹小娃脸上的泪。
陈玄喉间泛起腥甜,那小娃的轮廓与他记忆里被抱在怀里的阿玄完全重合——原来那不是幻觉,是他被封印的、真正的童年。
无尘子那老贼以天命之术蛊惑当今圣上......妇人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像是被什么力量撕扯着,他联合北境妖魔发动政变,屠我镇北侯满门......更用九幽封魂咒锁了你前世记忆与修为......玄儿,若你能听到......
娘!陈玄踉跄着去抓血雾里的影子,指甲在虚空中划出几道血痕,娘你在哪?
谁害了你?
血雾唰地消散。
玉简当啷掉在地上,陈玄扑过去接住,指腹蹭到玉面时,触感已凉得像块冰。
他的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十里山路,额角的汗滴砸在玉上,晕开一片淡红——那是他刚才激动时咬出血的唇。
九幽封魂咒......无尘子......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前闪过地窖里看到的黑袍老者轮廓,与国师无尘子的面容重叠,原来三十年前的血案,竟是他一手策划......
咔嚓——
地窖深处传来青砖碎裂的轻响。
陈玄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他抓起玉简塞进胸口最里层的暗袋,反手按住短刃,整个人贴着墙根滑进阴影里。
阴阳眼自动张开,黑暗在他眼里褪成灰雾,三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正从地窖另一侧的暗门挤进来,为首那人腰间挂着枚青铜令牌——与夜莺给他的那枚,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动作快点。为首者压低声音,火折子滋啦一声亮起,映出他左脸一道蜈蚣似的伤疤,国师说这侯府底下埋着镇北侯的秘辛,必须连渣都不留。
疤哥,这破地窖能有什么宝贝?跟在后面的瘦子踢飞块碎瓷,您看这霉味,怕不是老鼠都嫌脏。
闭嘴!疤脸反手给了瘦子一记耳光,国师要毁的东西,能是普通物件?他举起火折子照向石碑,火光扫过封字时,陈玄看见他瞳孔猛地收缩,那碑......去把它砸了!
陈玄的心跳快得像是擂鼓。
他数着三人的步数——疤脸离他七步,瘦子五步,最后那个络腮胡三步。
凝气三层的修为在筑基期修士面前本如蝼蚁,但阴阳眼能看清他们足尖点地的力度,能预判他们下一秒会往哪转。
他盯着疤脸腰间的令牌,突然想起夜莺给他令牌时说的必要时可保你一命,可此刻那令牌在疤脸身上泛着冷光,倒像根刺扎在他心口。
先毁石碑,再烧地窖。疤脸抽出腰间短刀,刀尖对准封字,动手!
陈玄的手指在短刃柄上摩挲两下,突然猫腰往地窖出口挪。
他记得进来时影壁后有个狗洞,足够他钻出去——只要避开疤脸的视线。
阴阳眼告诉他,络腮胡正背对着他检查墙角,瘦子捂着肿脸往石碑方向走,疤脸的注意力全在石碑上。
他吸了口气,脚尖点地,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擦着络腮胡的后颈掠过。
什么东西?络腮胡猛地转身,短刀划破陈玄斗篷的衣角。
陈玄头也不回地冲,靴底碾碎的瓷片在他听来像炸雷,可等他扑到狗洞前时,身后只传来疤脸的怒吼:追!
别让活口跑了!
他蜷着身子挤进狗洞,粗糙的砖壁刮得后背火辣辣地疼。
等他滚到外面的野草丛里时,后背的道袍已经破了三个洞,可怀里的玉简还在,贴着心口跳得厉害——那是母亲的声音,是真相的重量。
陈玄趴在地上喘了三口气,突然想起什么。
他摸出哑婆婆教他刻的竹刀,在狗洞旁的砖墙上划了道弯月形的记号——那是镇北侯府旧部的密语,意思是我来了。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懂,但哑婆婆说过,这记号是他们的根,是血与火里烧不毁的信。
等他直起腰时,侯府废墟已在身后。
月光把断壁残垣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手在抓他的后背。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简,又摸了摸那半枚玉佩——玉面还留着母亲声音里的温度。
夜莺。他对着风念出这个名字,想起她递令牌时眼尾的笑,你说你就是仇人要找的人......你到底是谁?
山风卷着松涛声扑过来,吹得他斗篷猎猎作响。
陈玄望着远处黑黢黢的边陲山脉,那里有青竹观的方向,有哑婆婆的坟,有他藏了二十年的废柴壳子。
可现在,壳子裂了道缝,漏出里面烧得正旺的火。
无尘子。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刃,那是哑婆婆用铜钱换的,我来了。
话音未落,一只乌鸦从头顶掠过,啼叫声惊飞了满树寒鸦。
陈玄抬头看了眼月亮,月光正落在他怀里的玉简上,映出一丝极淡的血痕——像极了母亲当年护着他时,滴在他衣领上的血。
他转身往山脉深处走,靴印在雪地上连成线,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
只有风知道,有团火,正顺着这条看不见的路,烧向更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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