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跟着赵四娘穿过野蔷薇丛时,指尖被尖刺划出血珠,却半点没觉出疼。
他盯着谷口巨石上被青苔覆盖的雁回二字,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前世他随父亲巡视边防,曾在军帐外见过类似的题字,是老将军们用刀尖刻在崖壁上的军魂。
雾气突然散得干干净净。
呈现在眼前的是座半掩在松涛里的石坛,中央立着块两人高的青石碑,石面斑驳如被刀削过千百次,却仍能辨出镇北侯府忠魂之碑八个深凹的大字。
碑前摆着三碗冷酒,酒碗边缘还凝着未干的酒渍,显然有人刚祭拜过。
赵四娘的脚步突然顿住,她抬手时,陈玄才发现她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方才在密道里,她大概用这双手挖开了埋碑的浮土。小公子。她声音发颤,抬手抚过碑面,指腹擦去一道浅痕,露出下面新刻的小字,当年侯府被围,三百亲卫护着老夫人和您突围。
他们最后退到这雁回谷,说若有朝一日少主归来,我等便以魂守之。
陈玄的指尖触到碑身,凉意顺着掌心直窜天灵盖。
他突然想起哑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那是块羊脂玉,刻着镇北侯府的玄鸟图腾,这些年他一直贴身戴着,只当是老人家留的念想。
此刻玉佩贴着心口发烫,烫得他几乎要抓不住。
哑婆婆说...答案在雁回谷。他掏出玉佩,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她是不是早就知道
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赵四娘抹了把脸,陈玄这才发现她脸上的血污下,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旧疤,当年护着您逃出侯府的,是她和我。
陈玄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望着玉佩上的玄鸟,突然想起前世记忆里,母亲的妆匣底也有块同样的玉佩——那是她出阁时,镇北侯亲手系在她腕间的。
试试。赵四娘推了推他的手,老侯爷说过,这碑要等玄鸟归巢。
陈玄将玉佩按在碑身凹陷处。
咔的一声轻响。
碑文突然泛起幽蓝光芒,像有活物在石里游动。
陈玄后退半步,就见石碑表面浮现出一道虚影: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负手而立,眉间有与他相似的朱砂痣——那是镇北侯陈正峰,他前世的父亲。
玄儿,若你见此影,必是血脉未绝。虚影开口时,陈玄的太阳穴突突作痛,那些被封印千年的记忆如潮水倒灌——父亲在刑场被斩前,将他塞进密道;母亲握着他的手说要活着;哑婆婆背着他翻山越岭,每走一步都咳出血沫...
三百亲卫以血立魂契,生当护主,死亦守灵。虚影抬手,碑身突然裂开细缝,数百道半透明的影子从中飘出。
陈玄看清了——那是穿玄甲的士兵,甲胄上还沾着干涸的血;那是执剑的侍女,发间的珠钗断成两截;那是骑在马上的偏将,马首的红缨仍在虚空中飘动。
其中一道残魂突然凑近,陈玄看清他脸上的刀疤——正是前世总给他塞蜜饯的张叔!
少主。张叔的声音像碎玉相撞,您终于回来了。
陈玄的眼眶瞬间酸得发疼。
他想伸手触碰,却穿过残魂的身体,只触到一片凉意。
那些残魂围着他盘旋,有人举起已经透明的拳头捶胸,有人跪下来用额头碰地,有个小卒的残魂突然哭出声:当年我没护住小公子...没护住...
够了。陈玄哑着嗓子开口,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轰——
荆棘丛突然传来重物撞断枝条的声响。
陈玄转头,就见秦烈山撞开灌木丛冲进来,铠甲上还挂着带血的碎布,身后跟着十余个同样狼狈的士兵。
老将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他望着空中盘旋的残魂,又望着陈玄,喉结动了动,突然咚的一声跪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林子里的夜鸟。
属下秦烈山,见过少主!他扯下头盔重重磕在地上,花白的鬓角沾着血,当年末将被调去押运粮草,没能护着侯府...末将有罪!
身后的士兵们跟着跪下,铠甲相碰的声响连成一片。
有个年轻士兵哭出了声:我爹是侯府马夫,他临终前说...说若见着小公子,要替他磕三个响头...
陈玄快步上前,伸手去扶秦烈山。
他的手刚触到老将的肩膀,就被对方用布满老茧的手牢牢攥住——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却让他想起前世父亲带他骑马时,也是这样有力地护着他。
你们...都还在...陈玄的声音发颤,我以为...我以为只剩我一个了...
只要少主在,镇北军就还在!秦烈山仰头望着他,老泪顺着刀疤往下淌,当年老侯爷说镇北军的魂,在血脉里,今日末将才算明白——您活着,就是镇北军的魂!
夜风吹过谷中松林,残魂们突然齐声高喝:镇北军,魂不灭!
陈玄望着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突然觉得胸腔里有团火在烧。
前世他被最信任的师弟背叛时,以为这世间再无忠魂;此刻他望着跪在眼前的老将,望着空中盘旋的残魂,终于明白哑婆婆临终前说的世间有光是什么意思。
起来。他吸了吸鼻子,伸手去拉秦烈山,我陈玄在,镇北军便在。
老将被他拉起来时,陈玄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的刀——那是镇北军特制的玄铁刀,刀鞘上刻着忠字,和前世父亲赠予秦烈山的那把一模一样。
赵四娘。陈玄转头,却见那妇人正站在碑前,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月光下,她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可眼底的光比星辰还亮。
小公子。她将油纸包递过来时,陈玄闻到了陈旧的墨香,这是...这些年还在找您的旧部名单。
有些...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子孙...还记着镇北侯的恩。
陈玄接过纸包,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折痕——显然被人反复打开又收好。
他望着赵四娘眼里的期待,突然想起前世侯府的密探系统,想起那些潜伏在市井里的暗桩。
此刻纸包里的,不只是名字,更是三百忠魂用命续下的火种。
谷外突然传来狼嚎。赵四娘猛地抬头:林远的追兵可能到了。
陈玄握紧纸包,望着谷中残魂与旧部,嘴角终于扬起抹笑意——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赵四娘递来的油纸包还带着体温,陈玄指尖刚触到边缘,就听见她压低的嗓音:小公子,这是这些年仍在找您的旧部名单,分布在大凉十三州。
林远那厮早投靠国师了,他们怕您活着,要把镇北侯的根儿彻底拔了。
林远?秦烈山的玄铁刀突然出鞘三寸,刀锋映得他额角青筋直跳,那狗东西上个月还来旧营说将军遗孤早死在火场,老子信了他的鬼话!老将的铠甲蹭过石碑,带落几片残红的松针,如今真相大白,咱们得——
且慢。陈玄打断他,拇指轻轻摩挲油纸包的折痕。
月光下,他的瞳孔泛起淡金涟漪——阴阳眼已悄然运转。
名单展开的刹那,数十道气息在他眼底化作流光:有灼如烈日的忠魂,有稳若磐石的旧部,却有一道暗紫色的气团在第三页蜷缩,像团浸了毒的棉絮。
秦叔。陈玄指尖点在那行雁回谷副将周平山的名字上,劳烦请这位周副将过来叙旧。
秦烈山虽疑惑,却未多问。
他扯着嗓子喊来个亲兵:去后营把周平山给老子拎来!话音未落,松林里传来枯枝断裂声,穿玄甲的中年汉子掀帘而入,腰间玉佩上的平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陈玄盯着他的喉结——那处正随着脚步不自然地跳动。
末将周平山,见过少主。汉子单膝点地,声音却比寒潭水还僵。
周叔不必多礼。陈玄笑着抬手,当年我随父亲巡视,你总说要教我驯马...话未说完,汉子突然暴起!
他腰间的不是玉佩,是淬毒的短刃!
寒光直取陈玄心口,带起的风刮得名单哗哗作响。
找死!赵四娘的身影如狸猫般从碑后窜出,右手两指夹着的柳叶镖破空而至,叮地钉住汉子手腕。
陈玄旋身避开,后背撞在石碑上,残魂们的虚影突然凝成屏障,将短刃弹开半寸——那是三百忠魂在护主!
拿下!秦烈山的玄铁刀已经架在汉子脖颈上,刀刃压得他下巴抬起,说!
谁派你来的?
汉子疼得额头渗血,却仍咬着牙冷笑:林副将说了,只要杀了这小杂种——
啪!赵四娘甩了他一记耳光,指腹蘸着他的血抹在他眉间,我赵四娘的易容术,是你能学全的?她扯下汉子耳后一块薄皮,露出下面狰狞的刺青——国师府的玄蛇图腾!
林远那狗贼!秦烈山的刀背重重砸在汉子膝盖上,当年老侯爷救他全家性命,他竟投敌!
他...他说镇北侯早死绝了...汉子疼得蜷缩成团,只要杀了陈玄,国师许我千户之位...
陈玄蹲下身,阴阳眼穿透他的皮肉,看见心脏处盘着条细小的蛇形蛊虫——果然是国师的手段。
他伸手按住汉子天灵盖,磅礴灵气涌入:最后问你,林远现在何处?
雁...雁回谷外三十里的破庙!汉子尖叫着,蛊虫被灵气震成齑粉,他带了三百黑甲卫,天一亮就来清谷!
好得很。陈玄站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秦叔,把他的头挂在谷口。
遵令!秦烈山的刀光闪过,血珠溅在镇北侯府忠魂之碑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围观的旧部们先是一震,接着唰地全部单膝跪地——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年轻士兵红着眼眶吼:少主明察秋毫,我等服了!
镇北军,只认真主!不知谁起了头,数百道声音炸响在谷中,震得松涛都弱了几分。
陈玄望着这些或老或幼的面孔,突然想起前世刑场上,父亲也是这样被士兵们护在中间——那时他还小,不明白为何他们宁死不降,此刻却懂了:这不是愚忠,是骨血里的信。
明日寅时,所有旧部到谷中议事。陈玄提高声音,我陈玄在此立誓:镇北侯的仇,一日不报,我便一日不戴冠!
深夜,山风卷着松针掠过陈玄的发梢。
他坐在崖顶的巨石上,哑婆婆的玉佩在掌心发烫,像团烧不尽的火。
远处谷中还亮着篝火,旧部们的谈笑声断断续续飘上来,可他耳边却清晰响起哑婆婆临终前的话:少主,要小心身边之人...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半角。
陈玄低头,看见玉佩内侧新浮现出一行小字——那是哑婆婆用指甲刻的:玄鸟归巢日,当心玄鸟影。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
谷中篝火突然明了几分,传来秦烈山的大嗓门:都睡什么睡!
把刀磨亮了,明日要见真章!陈玄望着那簇跳动的火光,嘴角扬起抹冷硬的笑。
他知道,真正的聚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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