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陈玄站在用松木搭起的高台上,脚下垫着块半人高的青岩——这是秦烈山连夜让人从后山搬来的,说是老侯爷当年点兵,也爱站在这样的石头上。
他低头望去,数百旧部已列成三队:左边是银甲已褪成灰白的老兵,右边是腰间还系着草绳的新兵,中间夹杂着几个抱着药箱的妇人,正是镇北军独有的医卒营。
今日,我们不再是无根之草。陈玄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根细针直扎进每个人耳中。
他看见最前排的老卒喉头滚动,有人悄悄抹了把眼角——这些在沙场上滚过血的汉子,此刻眼底竟泛着水光。
而是镇北遗军!他提高声调,指尖重重叩在腰间玉佩上。
哑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的那块羊脂玉,此刻正贴着他的皮肤发烫,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替镇北侯报仇。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个抱着断剑的少年——昨日还缩在角落发抖的小子,此刻正攥着剑柄,指节发白,更是要守护大凉百姓,不受妖魔祸害!
镇北遗军,誓死效忠!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声浪像滚雷般炸开来。
秦烈山站在队列最前,老刀当啷一声剁进土里,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当年老侯爷带我们守边关,说刀在城在,今日少主带我们守人心,我秦烈山的命,就拴在这杆旗上!他扬起手臂,不知何时怀里多了面绣着玄鸟的旧旗,红绸虽褪了色,金线绣的鸟羽却依然锃亮。
陈玄喉头一紧。
前世刑场上,父亲也是这样举着这面旗,被乱箭射成刺猬。
那时他才七岁,只记得血珠溅在玄鸟眼睛上,像滴化不开的朱砂。
此刻望着旧部们泛红的眼眶,他突然明白,这面旗从来不是块布,是他们的骨,他们的魂。
赵四娘,情报。他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向人群右侧。
穿粗布短打的妇人挤开人群,腰间的竹篓随着动作晃了晃——那里面通常装着她伪装卖山货时的野果,此刻却鼓囊囊塞着半卷染了茶渍的纸。
她走到台下,仰头将纸卷抛给陈玄,动作利落得像只扑食的狸猫:林远那厮昨日派了飞鸽传书,小的冒死截了半封。她压低声音,眼角的痣跟着颤动,内容是镇北侯遗孤现身雁回谷,后面被烧了,但小的打听到,国师要他三日后调三千朝廷兵马围剿。
陈玄展开纸卷,果然见边缘焦黑。
他的拇指摩挲着纸背的暗纹——这是国师府特有的云纹密信,前世他见过无数次。他倒是急着请功。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台下紧绷的众人,既然他想请君入瓮,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秦烈山的刀唰地抽出半寸:少主的意思是?
赵四娘明日假装被他的人抓住。陈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雁回谷位置,把镇北遗军全在谷中的消息漏给他。他抬头时,目光像淬了冰,林远贪功,必定亲率精锐夜袭——等他进了谷,我们......他突然住口,望向赵四娘。
赵四娘立刻接口:小的明白,会在他的酒里下点好东西,保准他的人睡成死猪。她摸出个青瓷小瓶晃了晃,瓶底沉着些淡绿色粉末,这是哑婆婆传的醉梦散,当年老侯爷用它端过北戎的粮草营。
陈玄点头。
哑婆婆的临终叮嘱突然在耳边响起: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玉佩内侧——玄鸟归巢日,当心玄鸟影的刻痕还在,像道醒目的伤疤。
但此刻不是多想的时候,他看向秦烈山:秦叔带主力绕道旧营,等林远离了老巢,我们...
明白!秦烈山拍着胸脯,老皮甲被震得咯吱响,当年老营的地道,我闭着眼都能摸出去。他突然压低声音,只是少主,您......
我带二十个暗桩留在谷里。陈玄打断他,林远多疑,总得留些活口让他信。他的阴阳眼突然泛起热意,扫过人群最后排那个缩着脖子的年轻卒子——那小子的耳后有块青斑,正是国师府特有的追魂蛊标记。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记住,明日亥时三刻,以三声鹧鸪叫为号。
第二日黄昏,林远的黑甲卫冲进谷时,正撞见赵四娘被两个老兵按着往树上绑。
她的发簪歪在一边,粗布衣裳被扯破,露出半截沾着泥的手腕:你们杀了我吧!
我死也不会说少主藏在哪儿!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偷偷朝树后使了个眼色——那里,陈玄正贴着树干,阴阳眼透过树皮,将黑甲卫的人数看得一清二楚:三百人,其中二十个佩着短刀,是暗卫。
林远骑着黑马从队尾挤上来,玄色披风被山风卷起,露出腰间国师赐的玉牌。
他眯着眼打量赵四娘,突然抽出匕首抵住她咽喉:说,陈玄带了多少人?
赵四娘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就...就三百,全在谷里的竹楼里!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杀了我吧!
我就算死,也要给少主报信——
林远的匕首唰地划开她的衣襟。
赵四娘尖叫着缩成一团,却在混乱中把藏在怀里的纸团甩了出去。
纸团滚到林远脚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谷中竹楼藏兵。
林远捡起来扫了眼,突然仰头大笑:陈玄啊陈玄,你当本将是三岁小儿?他的笑声未落,却见竹楼方向传来一声脆响——是酒坛碎裂的声音。
报——竹楼里全是酒坛!探路的士兵跌跌撞撞跑回来,还有...还有具穿铠甲的稻草人!
林远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拨转马头,却见谷口的篝火不知何时全灭了,四周的松林在夜色里沙沙作响,像有无数人在低语。撤!他吼道,中伏了——
话音未落,山谷深处传来三声鹧鸪叫。
陈玄站在旧营外的土坡上,望着林远的黑甲卫如无头苍蝇般在谷里乱窜。
他的阴阳眼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扫过旧营的围墙——墙根下第三块砖缝里,有个缩成一团的身影。
那是林远留下的暗哨,腰间别着响箭。
秦叔,他转头对身后的秦烈山说,左边第三个砖缝。
秦烈山的刀已经出鞘。
月光下,刀光闪过,暗哨的喉咙被精准割开,连声都没吭。
陈玄望着旧营里隐约的灯火,嘴角扬起抹冷硬的笑。
真正的戏,才刚刚开始。
月光爬上谷口老松的枝桠时,陈玄的靴底碾碎了最后一片枯叶。
旧营的夯土围墙在阴阳眼下泛着暗红——那是三十年前镇北军血战时渗进墙缝的,此刻正随着他的逼近,将墙内三具缩在草垛后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左三,右七,中间柴堆。他反手比出三个手势,身后二十个暗桩立刻散开。
为首的老兵摸出腰间的淬毒飞针,手腕一抖,草垛后传来三声闷哼。
走。陈玄按住腰间玄鸟玉佩,玉上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
前世刑场的喊杀声突然在耳边炸响,他猛地攥紧玉佩——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在自己眼前。
旧营的木门吱呀裂开条缝时,林远的亲兵正围着火堆啃烧鸡。
陈玄的阴阳眼扫过他们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云纹与国师府暗卫令牌如出一辙。
他冲左侧使了个眼色,两个老兵猫着腰绕到屋后,片刻后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
谁?火堆旁的校尉抽刀站起,刀光刚映出半张脸,后颈已挨了记手刀。
陈玄踩着他的背翻进院子,玄鸟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照得院角那口老井泛起涟漪——井里泡着的,是林远私藏的三十坛西域葡萄酒,坛口的封泥还沾着新鲜的酒渍。
少主!负责看守粮仓的老卒从粮垛后钻出来,眼角的刀疤抖得像条活物,林远那狗东西把军粮全换成了发霉的糙米,我们......
先控制库房。陈玄打断他,目光扫过院墙上晃动的灯笼——那是秦烈山约定的信号。
他的指节在玉佩上敲了三下,二十个暗桩立刻散开,有的扑向马厩,有的冲向兵器库,刀柄撞击木柱的闷响在夜色里连成一片。
有刺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旧营里炸开锅。
陈玄退到廊下阴影里,看着亲兵们举着火把四处乱窜,嘴角勾起抹冷意——这正是他要的混乱。
直到院门口传来马蹄声,他才抬眼望向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林远的黑甲卫回来了。
林远的玄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勒住马时,马前蹄在地上刨出两个深坑,溅起的泥点糊在陈玄方才站过的廊柱上。陈玄!他的声音像淬了毒的箭,你以为劫了旧营就能......
就能让你无家可归?陈玄从门后转出,玄鸟玉佩在他腰间晃出一道银线,林副将,你该先看看身后。
林远猛地回头。
月光下,秦烈山的老刀正架在他最信任的亲卫脖子上,刀身映着亲卫瞳孔里的恐惧。
更远处,三百黑甲卫的退路已被旧部们用长矛封死,矛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片倒竖的荆棘林。
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林远的声音发颤,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淬毒匕首。
因为你贪。陈玄向前走了两步,阴阳眼在夜色里泛起幽蓝的光,贪功,贪权,更贪国师给你的妖纹。他的目光突然凝在林远心口——那里的衣料下,一道暗青色的纹路正随着林远的心跳扭曲,像条活过来的蛇。
林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逃,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方才冲进旧营时喝的那碗茶里,不知何时被下了哑婆婆的定身散。你...你不可能看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夜莺大人给的......
我能看见的,比你想的多。陈玄的指尖划过腰间玉佩,比如你三个月前在青竹观山脚下,用妖力杀了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他的声音突然冷下来,比如你昨日给国师的密信里,除了镇北遗孤,还写了玄鸟玉佩有蹊跷。
林远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陈玄望着他扭曲的面容,突然想起前世被师弟背叛时,对方也是这样惊恐的眼神——原来,恶人在死到临头时,都是这副模样。
秦叔。陈玄转头看向秦烈山。
老将军的刀光比月光更亮。
林远的头颅滚落在地时,颈口的血溅在玄鸟玉佩上,将玉上的刻痕染成了红色。
旧部们的欢呼像阵热风卷过院落,有人举着酒坛灌酒,有人跪在地上亲吻玄鸟旗,那个抱着断剑的少年则冲过来,把染血的剑柄重重砸在陈玄脚边:少主,这是我爹的剑,他说要是能等到您,就让我把剑交给您!
陈玄弯腰拾起剑。
剑鞘上的凹痕还带着体温,像老卒们粗糙的手掌。
他望向人群里那些泛着泪光的眼睛,突然明白哑婆婆临终前说的有些事不简单——但此刻,这些愿意把命交给他的人,就是他最锋利的剑。
后半夜,旧营的议事厅里点起了三十盏油灯。
二十七个旧部将领围坐在木桌旁,铠甲上的泥污还没擦净,却都挺直了腰杆,像当年在镇北侯帐下听令时那样。
末将张铁柱,愿为少主披甲!
末将李二牛,愿为少主守夜!
陈玄听着此起彼伏的宣誓,目光落在墙上那幅褪色的镇北军布防图上。
图上的红笔标记还是父亲的笔迹,墨迹在油灯下泛着暖光,像当年他趴在父亲膝头看地图时,父亲掌心的温度。
从今日起,他按住玄鸟玉佩,镇北遗军重建。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
陈玄猛地转头。
月光下,一道身影立在院外的老松上,素色裙裾被风掀起,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
她的脸隐在阴影里,却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滴落在黑夜里的星子。
你已经知道了,是吧?她的声音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
陈玄望着她,缓缓点头。
夜风卷起他的衣摆,吹得玄鸟玉佩上的血珠轻轻摇晃。
他知道,这个叫夜莺的女人,这个给林远下妖纹的女人,这个在他觉醒阴阳眼那晚就出现在青竹观后山的女人,此刻站在这里,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夜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便转身融入夜色。
陈玄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内侧的刻痕——玄鸟归巢日,当心玄鸟影。
他忽然明白,哑婆婆说的不简单,或许从他捡起这枚玉佩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院外的老松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某个被遗忘的秘密。
陈玄握紧手中的断剑,听着帐内旧部们的笑声,突然觉得,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有了并肩的人。
而此刻,在山谷外的悬崖上,夜莺站在月光下,目光如针般盯着旧营的方向。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颈间的银饰,那上面刻着的,是与林远心口相同的妖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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