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松针的苦香钻进议事厅,陈玄望着旧将们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指尖在玄鸟玉佩内侧的刻痕上反复摩挲。玄鸟归巢日,当心玄鸟影——哑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的玉牌,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他想起昨夜夜莺立在松枝上的那双眼,亮得像淬了毒的星子,忽然明白:这二十七个跪下来喊他少主的人里,未必全是当年镇北军的骨血。
天刚蒙蒙亮,陈玄就踩着晨露去了山谷最深处的祭坛。
这里曾是镇北军祭旗的地方,残碑上精忠二字被风雨啃得只剩半截,却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青黑的光。
他将哑婆婆遗留的青铜小鼎搁在碑前,鼎身刻着的《天命策》残卷纹路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这是老哑婆用三十年时间,从青竹观藏经阁最底层的虫蛀古籍里拓下来的,说是能照见人心鬼蜮。
今日要行的,是镇北军祖制的魂契仪式。陈玄站在残碑前,声音混着山风撞进众人耳中。
二十七个将领挺直腰杆,铠甲上的泥点还沾着昨夜赶路的尘,凡我镇北儿郎,血脉里都刻着对侯府的忠。
若有二心......他指节叩了叩青铜鼎,这鼎里的魂火会替侯府清门。
赵四娘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这个总爱裹着灰布头巾的密探,此刻卸了伪装,露出眉骨间一道淡白的刀疤——那是当年替镇北侯挡刺客时留下的。
她垂着眼,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少主,有些人心思活泛......话音未落,陈玄已将玄鸟玉佩按在鼎上。
晨雾突然翻涌。
青铜鼎嗡地震了一声,幽蓝的火焰腾地窜起三尺高,火舌里浮起半枚玄鸟残影——正是玄鸟玉佩上的纹路。
李二牛。陈玄喊出第一个名字。
那个昨日还红着眼喊愿为少主守夜的黑面汉子大步上前,粗糙的手掌按在火焰上。
幽蓝火光裹住他的手,片刻后啪地炸开几点火星,像极了当年镇北军庆功时放的烟花。
李二牛咧嘴笑:当年侯府的魂火,还是这股子热乎劲。
第二个是张铁柱。
他掌心的老茧蹭过火焰,火光突然凝成一道细流,顺着他腕间的刀疤往上钻——那是当年替陈玄父亲挡箭留下的伤。好!秦烈山在人群里拍了拍大腿,这位白发老将的铠甲擦得锃亮,当年咱们侯府的魂契,就是要见血见骨才作数!
直到周烈二字出口。
陈玄注意到那道身影顿了顿。
这个总缩在最后排的校尉,此刻喉结动了动,一步一步挪过来时,靴底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伸手的瞬间,陈玄的阴阳眼突然刺痛——那只手的皮肤下,有暗红的纹路像活了似的蠕动,像极了林远心口那团要了他命的妖纹。
校尉这手,怕不是夜里着了凉?赵四娘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
周烈的手一抖,指尖刚碰到火焰,幽蓝火光突然暴涨成赤红色。啊!周烈尖叫着后退,可那火舌像长了眼睛,唰地缠上他的手腕。
众人倒吸冷气——他小臂上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暗红妖纹从血肉里翻涌而出,像条吐信的毒蛇。
妖纹!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秦烈山的虎目瞪得滚圆,腰间的佩刀呛地出鞘一半。
赵四娘的银针已经攒在指尖,她脚尖一点掠到周烈身后,左手扣住他后颈,右手银针噗噗扎进他大椎穴——这是封死修士经脉的手法。
周烈的叫声戛然而止,瘫软在地时,脖颈处的银饰随着动作晃了晃——和昨夜夜莺颈间那枚,纹路分毫不差。
陈玄望着地上扭曲的身影,玄鸟玉佩在掌心烙出红印。
他听见旧将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听见秦烈山的佩刀在鞘中震动,却独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风卷着松针掠过祭坛,残碑上精忠二字的断口处,一滴晨露正摇摇欲坠。
带下去。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落在众人耳里却重如千钧。
赵四娘拖着周烈往偏帐走时,那妖纹突然剧烈蠕动起来,在周烈脖颈处咬出一个血洞。
陈玄眯起眼——他看见血洞里钻出半截细如发丝的黑丝,转瞬便没入晨雾。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裹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鼻腔。
陈玄抬头望向悬崖方向,那里的雾比别处更浓些,像谁故意扯了块黑纱蒙在山尖。
他摸出怀里的玄鸟玉佩,内侧的刻痕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玄鸟归巢日,当心玄鸟影——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影不只是暗处的敌人,更是藏在自己人里的毒刺。
少主!秦烈山的声音带着颤抖,老将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白得像雪,当年侯府三百口血债...
陈玄按住他的手背。
老人的手背上全是旧伤,像道道狰狞的蜈蚣。
他望着残碑前跃动的魂火,望着旧将们眼里翻涌的怒火与悲怆,忽然笑了:今日起,所有脏东西都该见光了。
晨雾里,那截黑丝仍在飘。
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和昨夜一模一样。
秦烈山的佩刀当啷坠地,刀身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得松枝上的雀儿扑棱棱乱飞。
他踉跄两步,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掐住周烈的衣领,青筋在脖颈处暴起如蛇:周烈!
你竟敢背叛镇北侯!
周烈被赵四娘点了哑穴的嘴突然发出含混的笑声,嘴角溢出的血沫沾在铠甲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盯着秦烈山鬓角的白发,喉间滚动出破碎的字句:老将军...你当国师那把斩魂刀为何能破侯府护山大阵?
你当当年围杀少夫人的刺客为何能避开所有暗桩?他突然剧烈咳嗽,暗红妖纹顺着脖颈爬到脸颊,我们...我们早被妖魔渗透多年...
陈玄的阴阳眼在此时灼痛如灼。
他看见周烈丹田处的气海正疯狂凝聚暗紫色雾气——那是妖修自爆元神前的征兆!
拦住他!陈玄低喝一声,身形如离弦之箭冲上前。
指尖凝起的青竹诀气劲精准点在周烈膻中穴,可那妖纹竟如活物般缠住他的手腕,传来腐肉般的腥气。
陈玄瞳孔骤缩,反手扣住周烈手腕的同时运转阴阳眼,眼底泛起的青白微光穿透血肉,直抵那团即将炸裂的魂魄。
给我锁!他咬碎舌尖,腥甜的血混着法诀喷在周烈额间。
阴阳眼的青光如锁链般缠上那团暗雾,周烈的嘶吼戛然而止,眼白瞬间爬满血丝,噗地吐出半块带血的舌尖。
想死?
没那么容易。陈玄松开手,后退两步时踉跄撞在残碑上。
玄鸟玉佩撞在碑身精忠二字的断口,发出清越的鸣响。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朝赵四娘使了个眼色:押地牢,用玄铁锁链穿琵琶骨,每时辰灌一次镇魂散。
赵四娘的银针在指间转了个花,提起周烈像拎只破麻袋。
经过陈玄身边时,她压低声音:这妖纹的气息...和昨夜那只夜莺身上的很像。
陈玄的手指在玉佩刻痕上一滞。
他望着赵四娘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又看向仍跪在祭坛前的旧将们——李二牛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张铁柱的刀疤因愤怒而泛红;秦烈山捡起佩刀时,刀鞘在发抖。
取血书。陈玄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片。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染血的绢帛,边角的金线已褪成暗黄,却在他掌心泛着幽光——这是哑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血书启时,侯府魂归。
他咬破指尖,精血滴在绢帛中央的玄鸟纹上。
晨雾突然倒卷,祭坛周围的松树沙沙作响,像有千军万马在林间踏步。
绢帛唰地腾起幽蓝火焰,火焰中浮现出一道持枪的身影——玄色铠甲,眉目与陈玄有七分相似,枪尖挑着的玄鸟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镇北侯...秦烈山的刀当啷落地,他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属下来迟了!
旧将们接二连三地跪伏,山风卷着抽噎声撞进陈玄耳中。
他望着那道虚影举起长枪,枪尖所指之处,晨雾里竟凝出精忠报国四个血字。
虚影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玄脸上:玄儿,镇北军的魂,该醒了。
陈玄的眼眶突然发酸。
他伸手去碰那虚影,指尖却穿过一团幽蓝火光。
记忆碎片突然翻涌——幼年时被父亲举在肩头看祭旗,母亲在旁笑着替他理乱发,而这道虚影,曾在他发高热时整夜守在床前,用掌心的温度替他焐凉了的药碗。
父亲...他哑声唤了一句,虚影却已开始消散。
属下愿为主公赴死!秦烈山的嘶吼撕裂晨雾。
老将抬起头时,脸上的泪混着泥污,当年侯府三百口血债,今日起,属下设下油锅也替少主趟!
陈玄弯腰扶起秦烈山。
老人铠甲上的铜扣硌得他手心生疼,可那温度比晨雾里的阳光更烫。
他望着跪了一地的旧部,望着残碑上被血书映得发亮的精忠二字,忽然笑了:从今日起,镇北遗军不再是逃亡之兵。他指向东方泛白的天际,我们是复仇之剑。
誓死效忠少主!
山鸣谷应的呐喊惊飞了整片松林的鸟雀。
陈玄望着漫天飞舞的鸟影,手按在仍发烫的玄鸟玉佩上。
他能感觉到,体内被淤塞多年的经脉正随着这声呐喊微微震动——像沉睡的野兽,终于睁开了眼睛。
月上中天时,陈玄提着一盏青铜灯走进后山东麓的密室。
石门吱呀一声打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他划亮火折子,光晕里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都是当年镇北侯藏兵时留下的标记。
最深处的石台上摆着个半人高的铁盒,表面的铜锁已锈成深褐色。
陈玄用青竹诀气劲震断锁头,盒盖掀开的瞬间,一封泛黄的信笺飘了出来。
若玄儿归来,速往寒霜谷,见一人,方可知当年真相。
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陈玄瞳孔一缩。
他颤抖着翻过信笺,落款处的朱砂印泥还带着淡淡的香气——镇北侯印四个大字,和记忆里父亲书房的印鉴分毫不差。
父亲...他轻声念出这个词,声音在密室里撞出回音。
青铜灯的火苗突然剧烈摇晃,灯油溅在信笺边缘,腾起一缕黑烟。
窗外,夜色如墨。
寒霜谷方向的山风卷着细雪钻进窗棂,隐约传来几句模糊的低语,像有人在极远处念诵某种古老的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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