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的靴底碾过城南贫民窟的青石板时,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块上。
左肩箭伤处的血早已凝成暗褐的痂,逆练《青竹诀》时撕裂的经脉却在夜风里抽着疼,他扶着斑驳的砖墙喘息,喉间腥甜翻涌——方才为甩开赤影卫的追截,他硬撑着用了三次缩地术,如今连指尖都在发颤。
破庙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时,霉味混着潮土气直往鼻腔里钻。
他借着月光扫过满地断砖,确认梁上没有埋伏的绳套,墙角没有淬毒的飞针,这才背靠着冰凉的佛龛坐下。
泥胎佛像缺了半张脸,残唇微启,倒像是在无声提醒什么。
“撑不过子时。”他扯下腰间的破布,草草裹住再次渗血的左肩,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怀里的龙鳞册硌着肋骨,那是他拼了命从密库抢出的东西;虎符上的纹路刺着掌心,那是影影子给的最后线索。
可此刻他盯着自己发颤的手背,突然觉得连握稳这两样东西的力气都要没了。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陈玄的背瞬间绷直。
这声音太熟悉了——青竹观后巷的青石板上,哑婆婆总爱趿着双蓝布拖鞋,鞋底沾着灶膛里的草灰,走路时脚不抬,拖得地面沙沙响。
他记得每个清晨,婆婆都会端着热粥站在他的柴房外,鞋跟磕在门槛上的动静比鸡叫还准。
“婆婆?”他脱口而出,话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庙门被推开一道缝,月光漏进来,照见那道佝偻的身影。
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星点灶灰,竹簪子歪歪地别在鬓角——和记忆里每个端着热汤的黄昏,分毫不差。
“玄儿。”哑婆婆没出声,只动着手指比划手语。
她端着粗陶碗的手有些抖,热汤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快喝,驱驱寒气。”
陈玄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望着那碗汤里晃动的自己,额发沾着血污,眼底青黑一片,活像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
可婆婆的目光还是那么软,像从前他被师兄弟推倒在泥里时,蹲下来替他擦脸的模样。
“谢谢婆婆。”他伸手去接碗,指尖却在触到碗沿的刹那顿住。
碗是温的,带着灶火的余温。
可阴阳眼运转的瞬间,陈玄的瞳孔骤缩——眼前的“哑婆婆”眉心跳着一丝极淡的紫雾,像条细蛇般缠在印堂上。
那不是人气,是妖雾!
他见过的,上个月替猎户王大胆驱邪时,山坳里那只化形的狐妖,眉心就缠着这样的紫雾。
“婆婆”的手还保持着递碗的姿势,指节泛着老人特有的青白。
陈玄却想起真婆婆的手——纳了三十年鞋底的手,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去年冬天替他补冬衣时,针尾还挂着半枚没拆的线头。
眼前这双手太光滑了,连道皱都没有,分明是用幻术硬摹的皮相。
“汤要凉了。”“婆婆”又比划,嘴角的笑纹比平时深了两分。
陈玄这才发现,她的酒窝位置偏了半寸——真婆婆的酒窝在左脸,可眼前人却在右脸。
他喉间的腥甜涌得更凶了,却硬是扯出个笑:“婆婆熬的银耳莲子汤,凉了也甜。”说着端起碗,凑到唇边。
汤里飘着熟悉的桂花香,可他尝出了极淡的苦——是迷魂草的味道,混在甜汤里,不仔细尝根本察觉不出。
“婆婆”的目光落在他喉结上,随着他吞咽的动作轻轻起伏。
陈玄能感觉到,那道藏在幻术下的视线像根细针,正扎在他后颈。
他数着心跳喝到第七口,突然踉跄着栽向佛龛,碗“当啷”掉在地上,汤汁溅湿了裤脚。
“婆婆……”他含糊地唤了一声,眼皮缓缓垂下。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他瞥见“婆婆”蹲下来,指尖泛起幽紫的光——那是要探他脉象的动作。
而他藏在袖中的手,正悄悄攥紧了半块从墙上抠下的青砖,棱角扎得掌心生疼。
泥胎佛像的残唇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仿佛在无声复述他方才咽下的话:“等你动手,我才好撕了这层皮。”
陈玄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耳尖却竖得比寒夜里的狼犬还挺。
他能听见“哑婆婆”的呼吸声逐渐轻缓——那是确认猎物昏迷后才会松懈的节奏。
泥地上的汤汁还泛着湿意,混着迷魂草的苦气往鼻腔里钻,他却数清了对方逼近时鞋尖蹭过砖缝的次数:七次。
“该醒了。”他在心底低喝一声。
当“哑婆婆”转身欲往庙外走的刹那,陈玄的右指如淬毒的青竹,精准点在对方后颈大椎穴。
这是妖修命门所在,封死此处,体内妖气便如断流的河。
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他分明感觉到那层人皮之下翻涌的阴寒——哪里是老人的温软,分明是腐叶堆里泡了百年的蛇骨。
“噗!”
幻象像被石子砸破的湖面,“哑婆婆”的蓝布衫“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绣着黑蝶的素色劲装。
女子踉跄着撞翻供桌,烛台滚落时砸中她的脚面,却只让她皱了皱眉——筑基修士的肉身早非凡胎,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抬眼时,瞳孔里泛着幽绿的光,像被月光浸透的猫眼石。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咬牙,指尖掐出深深的月牙印,方才被点中的穴位还在灼烧,“我连你婆婆补冬衣的线头都摹了。”
陈玄撑着佛龛坐直,左肩的伤又渗出血,却笑得比刀还利:“真正的婆婆,喂我喝汤前会先摸我手腕。”他抬起手,腕间还留着方才“婆婆”递碗时刻意避开的空当,“她总说,淤塞的经脉像堵墙,得先摸摸墙根松没松。”
女子的脸色骤变。
陈玄望着她眼底闪过的慌乱,突然想起青竹观的灶房——每到冬日,哑婆婆总在灶前守着药罐,左手搅着药汁,右手就搭在他腕上,指甲盖被柴火熏得发黄,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絮。
这妖修摹得了蓝布衫的补丁,摹得了桂花香的甜,却摹不出那双手的温度,更摹不出刻在骨血里的关切。
“你以为装得像就能骗我?”他扯下腰间的破布,重新缠紧伤口,“我在青竹观当废柴十年,婆婆摸我手腕的次数,比我挨的揍还多。”
女子突然尖笑起来,笑声像夜枭刮过房梁:“好个心思缜密的陈玄!可你以为封了我的命门就能问出什么?”她的指尖泛起刺目的红光,那是要自爆元神的征兆,“大凉的天要塌了,你这颗棋子——”
“禁魂网!”
陈玄早有防备。
他在推开门的瞬间就撒了半袋镇魂砂在墙角,此刻双手结印,砂粒“嗡嗡”震颤着腾空,在庙中织成金色大网。
女子的元神刚裂开条缝,就被网丝缠住,疼得她蜷缩成团:“你何时——”
“从你拖着脚进庙的第一声‘啪嗒’。”陈玄扯过供桌下的草席垫在身后,“青石板上的脚印,左鞋跟比右鞋深三分。婆婆的左脚十年前被门槛磕过,走路时左脚会微微外撇。你——”他指了指女子的鞋尖,“右脚的泥印倒比左脚重。”
女子的瞳孔剧烈收缩,嘴角渗出黑血。
陈玄这才注意到她脖颈处浮起的鳞片——原来不是狐妖,是条修炼成精的蝮蛇。
他抽出腰间的短刃抵住她咽喉:“谁派你来的?国师?还是影影子?”
“影影子?”女子突然笑出声,血沫溅在陈玄手背,“你当那密库守卫是好人?他早把你的生辰八字、逆练《青竹诀》的脉路,全——”
“砰!”
庙门被夜风吹开半扇,穿堂风卷着几片枯叶扑进来。
女子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望着陈玄身后,眼神突然变得惊恐。
陈玄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正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影影子立在门外,玄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的赤影卫令牌闪着冷光。
“陈兄弟。”影影子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玉,“我来取虎符。”
陈玄的手紧紧攥住怀里的虎符。
他看见影影子的指尖在身侧微颤,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暴雨前的云层——有愧疚,有挣扎,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狠厉。
庙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梆子声里,影影子抬脚跨过门槛,靴底碾碎了半片枯叶。
女子突然剧烈挣扎,禁魂网勒得她鳞片碎裂:“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闭嘴。”影影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女子的喉咙突然发出“咔”的脆响,竟是被无形的力道掐断了气。
陈玄瞳孔骤缩,这手法……分明是赤影卫的“锁喉指”。
影影子弯腰拾起地上的虎符,指尖擦过陈玄手背时,轻声道:“跟我走,我有话要告诉你。”
陈玄望着他身后的月光,突然想起密库里影影子递虎符时的眼神——那时他说“这是最后线索”,可此刻,那双眼底的光,像极了当年他在镇北侯府见过的,刺客动手前的冷。
庙外的脚步声渐远,影影子的身影遮住了佛像残缺的脸。
陈玄摸向袖中那半块青砖,棱角依然刺得掌心生疼——就像他此刻的心跳,一下下,都在提醒自己:这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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