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的烛火被穿堂风掀得东倒西歪,陈玄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形状。
影影子跨过门槛时,靴底碾碎枯叶的轻响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声音和三日前密库里那声吱呀的推门响重叠在一起,那时影影子也是这样,带着雪水浸过的凉意,将虎符推到他面前。
她不是国师的人。影影子停在供桌前两步远的位置,玄色官服下摆还沾着夜露,是另一股势力的眼线。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具逐渐褪去鳞片的尸体,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
陈玄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短刃的纹路,刃身与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能闻到影影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和青竹观老哑婆婆藏在陶瓮里的香灰一个味道——可老哑婆婆上个月被山匪劫走时,影影子正站在观外的老槐树下,说要替朝廷查案。
你到底是谁?陈玄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稳,像浸在寒潭里的铁,为何一直跟踪我?
影影子没有直接回答。
他抬手时,陈玄的短刃瞬间抵上他手腕——但那只手只是虚虚停在半空,从怀中摸出一枚裹着暗纹锦帕的玉简。
锦帕边角绣着褪色的云纹,陈玄盯着那纹路看了三息,突然想起镇北侯府祠堂里,父亲常披的鹤氅也有类似的针脚。
这是你在密库中没看到的东西。影影子将玉简放在供桌上,推到陈玄手边。
他的指尖在接触桌面时微微蜷缩,像是怕碰到什么脏东西,龙鳞册的线索不全,我...藏了半卷。
陈玄的视线在玉简和影影子脸上来回扫动。
他想起三天前在密库,影影子说这是最后线索时,喉结同样动了动——那是说假话的习惯。
可此刻对方眼底翻涌的情绪比那晚更浓,像是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底下翻涌的岩浆。
他伸手去接玉简,指腹刚碰到锦帕,龙鳞册突然在怀里发烫。
陈玄惊得缩回手,那热度却透过粗布道袍灼着心口,像是要烧穿他的肋骨。
影影子的瞳孔猛地收缩,盯着他腰间鼓起的形状:龙鳞册...认主了?
陈玄没回答。
他解下挂在腰间的龙鳞册,青铜外壳上的纹路正泛着幽蓝的光,像活过来的蛇。
当他的指尖按上玉简时,龙鳞册的光突然大盛,叮的一声轻响,两枚物件竟产生了共鸣。
真气注入玉简的瞬间,陈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前浮现出一幅古老的地图:层叠的瘴气里,一座黑黢黢的祭坛盘踞在山谷中央,祭坛四周插着九根青铜柱,每根柱子上都刻着镇北侯府的家纹。
玉简里的信息如潮水般涌来:此祭坛为镇北侯陈渊所建,封魔阵眼藏于祭坛地脉,需以血脉为引,方能开启
镇北侯...陈玄的声音发颤。
他想起幼时模糊的记忆里,有个穿玄色铠甲的男人将他举过肩头,铠甲上的云纹和影影子锦帕上的一模一样。
龙鳞册。影影子突然出声。
陈玄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神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悲怆,看看龙鳞册。
陈玄低头,就见青铜外壳上的纹路正在重组。
原本模糊的刻痕逐渐清晰,一行血红色的小字浮现在鳞片间:欲斩魔根,须赴南疆祭坛。
庙外的更夫敲响了四更梆子。
陈玄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龙鳞册的热度透过皮肤渗进骨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南疆,祭坛,镇北侯...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拼出一幅他不敢细想的画卷——原来他寻找的灭门真相,竟和妖魔的本源纠缠在一起。
影影子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
陈玄本能要躲,却被那双手的温度惊住了——不是修士的凉,而是活人该有的暖,甚至带着点常年握笔的薄茧。陈兄弟,影影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你不信我。
但那祭坛里,藏着能让你...让镇北侯府沉冤得雪的东西。
陈玄盯着他眼底跳动的烛火。
他想起老哑婆婆被劫前塞给他的半块青砖,此刻正硌在袖中;想起试剑会上那个用锁喉指暗助他的神秘人,手法和影影子方才灭口时如出一辙;想起密库里影影子递虎符时,袖口露出的半道伤疤,形状像极了镇北侯府暗卫的烙痕。
龙鳞册的热度渐渐退去,可陈玄的掌心还在发烫。
他望着影影子身后残缺的佛像,佛像半张脸浸在月光里,半张隐在阴影中——多像眼前这个人,一半是赤影卫的冷硬,一半是...他说不上来的温度。
我需要时间。陈玄将龙鳞册重新挂回腰间,指尖有意无意擦过藏着青砖的袖管,南疆太远,我得先回青竹观。
影影子的肩膀微微下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失望。
他退后两步,玄色官服扫过地上的枯叶:我在城门口等你。
三日后未时,过时不候。
庙门在他身后吱呀闭合。
陈玄望着供桌上的玉简,又低头看向自己沾着血沫的手背——那血是方才女子喷的,此刻正慢慢渗进砖缝,像极了龙鳞册上的血字。
他摸出袖中的青砖,砖角的刺疼让神智更清。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洒在祭坛地图上,陈玄盯着地图边缘的一行小字:封魔阵眼,需血脉为引。
血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突然想起幼时被父亲抱在膝头,父亲用匕首在他掌心划开小口,滴进青铜匣的情景。
那匣上的纹路,和龙鳞册如出一辙。
庙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陈玄将玉简收进怀中,转身看向地上的蛇妖尸体。
她脖颈处的鳞片还未完全褪去,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那颜色,和祭坛地图上的瘴气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用短刃挑起蛇妖的一缕头发。
发丝间缠着根细小的银线,线尾系着枚褪色的香囊,绣着半朵残菊。
陈玄的瞳孔骤缩——这是青竹观外刘婶的绣工,她上个月刚说要给小儿子缝个驱邪囊。
原来,那股势力的手,早就伸进了青竹观。
陈玄将香囊收进袖中,站起身时,供桌上的烛火突然熄灭。
黑暗中,龙鳞册再次发出幽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望着庙门的方向,那里还残留着影影子的沉水香,混着夜露和血的味道。
三日后未时,城门口。
陈玄摸了摸腰间的龙鳞册,又碰了碰藏着青砖的袖管。
他想起老哑婆婆常说的话:走夜路的人,总得攥着点光。
而此刻,他攥着的光,正指向南疆。
陈玄的拇指抵着短刃的吞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庙外的夜枭又啼了一声,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碴子:你为何帮我?
你不也是皇室的人吗?
影影子的脚步顿在门槛前。
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漫过陈玄的道袍下摆。
他侧过脸,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喉结滚动两下,像在吞咽什么烫嘴的话:我效忠的是大凉,不是某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轰地炸开在陈玄心口。
他想起三日前密库里那具被吸干生机的宫女尸体,脖颈处有指甲抠出的月牙印——和老哑婆婆被劫前,门框上的抓痕一模一样。
影影子的玄色官服在风里晃了晃,陈玄看见他腰间的玉佩穗子,是镇北侯府暗卫才用的九死结编法。
我要离开京城。陈玄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但必须避开所有耳目。
你能帮我找条安全路线吗?
影影子的睫毛颤了颤,玄色官靴碾过一片碎瓷。
陈玄听见他袖中传来金属摩擦声——是赤影卫的淬毒匕首。跟我来。影影子转身走向供桌后的残墙,抬手在佛像眉心的金漆处一按,墙缝里咔地弹出半块砖。
陈玄盯着那砖上的划痕,和老哑婆婆塞给他的青砖纹路严丝合缝。
密道里的潮气裹着腐木味扑来。
陈玄摸着墙根往下走,石砖缝里渗着冰水,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影影子走在前面,腰间挂的铜灯摇摇晃晃,照出墙面上斑驳的血手印——是百年前避战乱的百姓,还是更久远的...陈玄打了个寒颤,龙鳞册在怀里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往左三步。影影子突然停住。
陈玄的鼻尖几乎贴上他后背的玄色暗纹,那是镇北侯府的云雷纹,和父亲铠甲上的一模一样。
影影子抬手敲了敲左面石壁,咚的闷响后,石屑簌簌落下,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洞。
陈玄侧着身子挤过去时,道袍被石壁勾住,影影子伸手替他扯了扯,指尖在他后颈停留半息,小心蛇。
出密道时天刚蒙蒙亮。
山林里的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
影影子摘下腰间的铜灯,往地上一掷,灯油溅开,轰地燃起一团火。
陈玄望着那团火,突然想起试剑会上,那个用掌心雷替他挡下锁喉指的神秘人——掌心雷的火候,和这团火一模一样。
之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影影子退后半步,玄色官服融进雾里,记住,南疆祭坛不止有力量,还有真相。
那里藏着你父母真正死因的答案。
陈玄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幼时被抹去的记忆里,有个女人抱着他哭,声音像老哑婆婆哄他吃药时那样软:阿玄要活着,要替爹娘看...看这盛世。龙鳞册在腰间发烫,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盯着影影子的眼睛,那双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极了他在青竹观井里看见的,被压了百年的月光。
我会去的。陈玄摸了摸袖中老哑婆婆的青砖,又碰了碰腰间的龙鳞册,等我回来,要听你说完整的故事。
影影子笑了,笑得很轻,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住:对了——
陈玄刚要问,一阵山风卷着雾扑来。
等雾散了,影影子的位置只剩一片落叶,正飘落在他脚边。
叶面上刻着个模糊的信字,笔画里浸着暗红,像血。
陈玄蹲下身,捡起那片叶子。
露水顺着叶脉滑下来,滴在信字上,暗红晕开,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镇北侯府家纹。
山雾又漫上来,他望着影影子消失的方向,听见风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有人说:该醒了,小侯爷。
夜风吹落那片刻着信字的落叶,打着旋儿掉进山涧。
陈玄将叶子收进怀中,摸了摸腰间发烫的龙鳞册。
他望着南方的山尖,那里的雾已经散了些,露出一线鱼肚白。
该走了,他想,去南疆,去祭坛,去...找爹娘的答案。
山雀在枝头扑棱翅膀,振落几点露珠。
陈玄裹紧道袍,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的脚印落在湿润的泥土里,一个接一个,朝着南方延伸。
而那片刻着信字的落叶,正躺在他怀中,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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