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朝霞刚染透半边天,陈玄就被张铁山从井口拉了上来。
他道袍下摆沾着黑泥,额角还挂着血珠,可眼底却亮得惊人——方才在井底与妖魂周旋时,他分明看见那团黑雾里裹着半枚镇北侯家徽,和他从小戴在颈间的玉坠纹路分毫不差。
小先生!张铁山粗糙的手掌扣住他胳膊,络腮胡上的朱砂被晨露浸得发红,我往井里扔了三串鞭炮,半点阴风都没冒!
真叫你给治住了!老猎户嗓门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沾了他肩头一片白。
围观的村民哄地围上来。
几个妇人扶着阿秀,小丫头攥着陈玄给的糖,睫毛上还挂着泪:阿娘说怪物被打跑了,可我梦里的大尾巴狼......她忽然顿住,歪头看陈玄腰间的符剑,像小先生的剑穗子!
陈玄摸了摸阿秀的发顶,指尖触到她后颈一道淡青的印子——那是妖魂寄生的痕迹,方才在井底,他用符剑挑断了最后一缕阴丝。阿秀以后不会做噩梦了。他话音刚落,妇人就抹着眼泪往他怀里塞煮鸡蛋,热乎气儿透过道袍渗进皮肤。
小先生留步!王大牛挤开人群,手里提着条半人高的肥猪,身后跟着两个村民抬着酒坛。
他额角汗津津的,袖管被风掀开一角,陈玄眼尖地瞥见那抹血符——和井底妖魂身上的咒印,连褶皱都对得上。这是全村的谢意,猪能分着吃,酒管够喝......王大牛从怀里掏出枚铜符,手却抖得厉害,还有这个,我祖上说能挡煞,您收着。
铜符入手的刹那,陈玄浑身一震。
那凉意顺着掌心直窜到天灵盖,纹路里竟流转着和青竹观古镜相似的气息!
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指尖摩挲着符面:村长有心了。余光里,王大牛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被张铁山的大嗓门盖了过去:大牛你磨蹭啥?
还不快让小先生歇会儿!
日头爬高时,陈玄在村头老槐树下搭了座祭台。
他用枯枝铺成八卦阵,将半块咒印压在中间,又咬破指尖在符纸上画了往生咒。阿秀,来。他朝小丫头招招手,阿秀攥着糖跑过来,发梢沾着的草屑在风里晃。
符纸点燃的瞬间,火焰腾起半人高。
陈玄闭目念咒,阴阳眼在眼皮下翻涌金光——火光里,他看见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身披玄甲,腰间挂着和他玉坠同款的镇北侯家徽,正抬手朝他点了点。是你?陈玄脱口而出,睫毛被火星燎得发疼,再睁眼时,火焰已弱成灰烬。
小先生,要封井了!张铁山扛着玄铁板过来,几个壮实汉子抬着铁锤跟在后面。
王大牛缩在人群最后,手一直揣在袖筒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半块血符,是他夜里偷偷贴在妖魂身上的。
陈玄望着玄铁盖板重重砸在井口,听着金属与岩石碰撞的闷响,忽然摸了摸怀里的铜符。
镇北侯、古镜、妖魂......所有线索在他脑子里绕成一团乱麻。
他该回青竹观了,可走到村口时,他望着大道方向飘来的尘土——那是青竹观巡山弟子的马车。
张大叔,我抄小路回观。陈玄扯了扯道袍,转身钻进山侧的荆棘丛。
晨雾里,他的背影越走越淡,只留一句轻得像风的话:有些事,得先弄清楚。
陈玄钻进荆棘丛时,右肩被带刺的野藤刮开道袍,火辣辣的疼。
他却顾不上这些,直到绕出半里地,确认听不到巡山马车的铃铛声,才踉跄着扶住一棵老松树,从怀中摸出那枚铜符。
指腹在符面反复摩挲,凉意顺着掌纹往骨头里钻。
他借着力气将铜符按在松树上蹭了蹭,擦去表层沾的泥灰——背面一道极细的刻痕突然在晨光里闪了闪。
陈玄瞳孔骤缩,几乎是屏住呼吸凑近去看:那行小字细若蚊足,却笔锋刚劲,分明是“归位者之钥”五个篆体。
“归位者?”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树皮。
前尘往事突然在脑海里翻涌:镇北侯家徽、古镜里的千年魂魄、井底妖魂身上的咒印......所有碎片突然被这五个字串成一条线。
他捏紧铜符,掌心被棱角硌得发红,却像没知觉似的——方才在祭台看到的玄甲身影,此刻正浮现在他眼前,腰间家徽与他颈间玉坠重叠成一片模糊的金影。
“小杂种!躲这儿偷懒呢?”
突兀的喝声惊得陈玄险些把铜符甩出去。
他迅速将符塞进道袍内袋,抬头便见青竹观外门弟子李靖抱着手臂站在五步外,玄色道袍上沾着晨露,嘴角挂着惯常的冷笑。
这人本是观主座下亲传,最看不得陈玄这“废柴”占着观里资源,昨日陈玄被派去山村除邪时,他还往陈玄包袱里塞了包过期符纸。
“李师兄。”陈玄垂下眼,声音放得木讷,“我抄近路回观,不小心迷了方向。”
李靖大步跨过来,玄铁剑穗扫过陈玄手背。
他伸手揪住陈玄道袍前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提起来:“迷方向?张铁山那老猎户今早托人送了两头野猪到观里,说你除邪有功。”他忽然凑近,鼻息喷在陈玄脸上,“我倒要看看,凝气三层的废物,怎么破的邪祟?”
陈玄被扯得脚尖离地,却仍垂着眸,仿佛真被吓住了。
直到李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心口,他才突然抬头——阴阳眼在眼底闪过一线金光,恰好瞥见李靖腰间挂着的玉牌。
那玉牌表面温润,内里却缠着一缕极淡的黑气,和王大牛袖中血符的气息如出一辙。
“李师兄松手。”陈玄声音依旧发闷,“赵执事在观门口等着呢。”
李靖动作一滞。
他顺着陈玄目光望去,果然见青竹观朱漆大门前站着道清瘦身影,月白道袍被风掀起一角,正是观里管杂务的赵元清。
李靖骂了句“算你走运”,狠狠推了陈玄一把。
陈玄踉跄着撞在松树上,望着李靖甩袖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内袋里的铜符——李靖腰间那缕黑气,和铜符上的古镜气息,似乎也有几分牵连。
“陈玄。”赵元清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
陈玄整理好道袍走过去,见他正盯着自己发顶那簇被荆棘扯乱的头发,“随我去后殿。”
后殿是青竹观处理杂务的地方,案几上堆着未拆封的弟子月俸。
赵元清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腰间符剑上扫过,又落在他沾着泥的鞋尖:“张猎户说你用往生咒送了妖魂,又用玄铁板封了井。”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观主赏的桂花糕,你拿回去。”
陈玄接过油纸包,糕点的甜香混着赵元清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他记得从前赵元清总说他“经脉淤塞,练一辈子都是废物”,此刻却见对方眼底浮着些他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警惕。
“你......”赵元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了挥手,“下去吧。”
夜色漫上青竹观时,陈玄缩在自己那间漏风的柴房里。
他吹灭油灯,借着月光从枕头下摸出块半旧的木牌——那是老观主捡他回来时,他颈间挂着的,除了玉坠外唯一的信物。
木牌背面刻着“玄”字,此刻被他翻来覆去地摩挲。
铜符被他平放在木牌旁。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洒下来,陈玄突然发现:铜符边缘的云纹,竟和木牌背面的刻痕严丝合缝。
他屏住呼吸将两枚物件叠在一起——月光穿过铜符的镂空处,在木牌上投出个模糊的图案,像是半座城门,又像是某种阵法的核心。
“归位者之钥......”陈玄低声重复,手指抚过铜符上的小字,“谁在找归位者?是古镜里的魂魄,还是王大牛、李靖背后的人?”他想起井底那团黑雾里的镇北侯家徽,想起祭台火焰中玄甲身影的手势,喉间突然泛起股腥甜——那是阴阳眼过度使用的征兆。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大半,柴房里暗了些。
陈玄将铜符和木牌重新收好,躺回硬邦邦的木床上。
他望着头顶漏风的房梁,听着远处钟鼓楼传来的三更梆子声,忽然笑了笑:“我可没答应当什么救世主......但你们既然把钥匙塞到我手里,总得让我看看门后有什么。”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符纸沙沙作响。
陈玄翻了个身,将手按在胸口——那里贴着他藏了十年的玉坠,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发出极轻的、只有他能听见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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