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月光被云层遮去大半时,陈玄正对着铜符与木牌的叠影出神。
忽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他指尖猛地一缩,将两件物什塞进袖中,旋即盘坐在草席上,双手结出最基础的吐纳印——这是他被师兄弟嘲笑废柴也学人家打坐时养成的条件反射。
门轴吱呀轻响,裹着蓝布围裙的哑婆婆端着陶碗进来。
她鬓角的白发沾着夜露,陶碗里浮着两个糯米圆子,甜香混着灶房的烟火气漫开。
陈玄望着她眼角的皱纹,喉间突然发酸——三年前他被李师侄推下后山,是哑婆婆跪在偏殿求了半日药,用嘴替他吸毒血;上个月他饿晕在井边,也是她偷偷塞了半块冷炊饼在他怀里。
哑婆婆将陶碗放在他脚边的矮凳上,枯瘦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又轻轻抚过他发顶——那里还留着昨日被荆棘扯乱的毛躁发茬。
她浑浊的眼底翻涌着什么,像是要开口说话,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指了指圆子,又指了指他的胸口,最后朝他比了个小心的手势。
陈玄喉咙发紧,伸手覆住她手背。
老人的手背上布满洗涮粗布留下的裂痕,他想起前日替张猎户驱邪时,哑婆婆偷偷塞给他的那包朱砂——说是从观主香炉里抠的,其实是她夜里帮人缝补道袍攒下的银钱买的。婆婆,我有数。他轻声说,哑婆婆耳力不好,但看口型便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两朵菊花。
她替他理了理道袍下摆,转身时衣角扫过陶碗,糯米圆子在汤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等柴房重新陷入寂静,陈玄才捧起陶碗。
圆子已经凉了,咬开却是滚烫的芝麻馅,甜得他眼眶发热。
他舔了舔嘴角的糖渍,把陶碗倒扣在窗台上——这是和哑婆婆的暗号,代表我吃完了,您别担心。
第二日卯时三刻,陈玄攥着扫帚晃进兵器库。
他名义上是杂役道童,每日要打扫前殿、后殿、演武场,顺带替内门弟子擦剑——这活计从前他最讨厌,今日却擦得格外仔细。
兵器库的木窗透进斜斜的晨光,照得剑架上的霜影剑鞘泛着冷光。
陈玄扫到第三遍时,忽然踉跄一步,扫帚尖正戳在剑架最上层的铜铃上。叮铃一声,值勤的外门弟子从里间探出头:陈玄?
你又毛手毛脚的?
对不住王师兄!陈玄缩着脖子赔笑,弯腰时袖子里的粗石蹭过霜影剑柄。
等王师兄骂骂咧咧缩回里间,他指尖迅速抹过剑刃——果不其然,李靖这月没让人保养,剑身上还留着昨日试招时劈断木桩的木屑。
陈玄背对着门,将粗石压在剑刃中段。
他前日替老匠头修犁铧时,偷偷记了磨铁器的手法:要顺着纹路打圈,磨三寸留三寸,这样剑尖还能保持锋利,中段却会钝得割不断棉絮。
粗石与剑身摩擦的沙沙声被他用扫帚扫地的动静盖住,等他停手时,剑刃中段已泛出比其他部位更暗沉的金属光。
最后一步是寒霜藤粉末。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昨日替药童整理药柜时不小心撒在角落的——寒霜藤遇真气会析出滑腻汁液,他特意选了极细的粉末,混着哑婆婆给的桂花蜜调成糊,抹在剑柄防滑纹里。
等李靖运起真气时,这层糊就会化开,到时候他哪怕捏得再紧...
陈玄!
发什么呆呢?王师兄的吼声惊得陈玄手一抖,油纸包啪地掉在地上。
他慌忙蹲下捡,却见王师兄抱着酒坛晃过来:今日内门试剑会,你扫完赶紧滚去演武场当观众。他踢了踢陈玄脚边的扫帚,酒气喷得陈玄直皱眉,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凝气三层的废柴,还真以为能上台?
陈玄低头把油纸包塞回怀里,喉间泛起冷笑——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废柴,可废柴要是藏着把淬了毒的刀,扎起人来才疼。
演武场的日头升到头顶时,陈玄站在最末排。
他道袍的手肘处打着补丁,在清一色崭新的内门道袍里格外扎眼。
哟,这不是陈废柴么?李靖抱着霜影从演武台走下来,剑鞘上的银纹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身后跟着三个内门弟子,其中一个正是昨日在井边嘲笑陈玄连妖都打不过的李师侄。试剑会是内门弟子切磋,杂役也配站前排?李靖的剑尖挑起陈玄的道袍下摆,不如现在给我磕三个响头,我让裁判长老免了你的羞辱。
周围响起哄笑。
有个外门弟子大声喊:李师兄慈悲!
陈废柴要是跪了,我赌十文钱他膝盖能在青石板上磨出火星子!更多人跟着起哄,连几个平时对陈玄还算温和的外门弟子都别过脸去——在青竹观,踩低废柴是最安全的站队方式。
陈玄垂着眼,看着剑尖挑着的道袍。
那补丁是哑婆婆用他小时候的里衣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绣纹都暖。
他忽然笑了,笑声不大,却像块石子投进沸油里,惊得哄闹声猛地一滞。
李师兄说得是。他抬起头,眼尾在阳光下泛着淡红,我要是输了,自然该跪。他伸手按住剑尖,指腹被寒铁硌得发白,可要是李师兄输了......他顿了顿,笑容里浮起几分天真,是不是也该给我磕三个?
演武场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风过旗幡的声响。
李靖的剑尖微微发颤,陈玄能看见他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这是被激怒的征兆。
可不等李靖发作,高台上忽然传来清咳声。
赵元清负手立在观主位旁,玄色道袍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陈玄的眼神像在看只突然露出尖牙的小兽,嘴角勾起半分笑意:试剑会规矩,输家自罚三杯。
陈玄,你若能站上擂台,倒也能喝上一口。
陈玄松开剑尖后退半步,道袍下摆垂落,遮住了掌心的冷汗。
他知道赵元清在看什么——昨日替张猎户驱邪时,他用阴阳眼窥见赵元清袖中缠着半根黑绳,绳上挂着枚和井底妖魂身上相似的青铜铃铛。
此刻那铃铛正随着赵元清的动作轻晃,在陈玄眼里泛着暗红的死气。
时辰到了。裁判长老林清远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震得演武场幡旗哗啦作响。
他手持抽签筒走上前,筒里十八支竹签映着日光,第一轮,抽中者即刻上台。
陈玄望着林清远手中的竹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冷笑。
凝气三层?那声音带着淬了毒的甜,我周天羽筑基中期,捏死你比捏蚂蚁还容易。
林清远的抽签筒在日光下转了两圈,陈玄上前时,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
他伸手入筒,指尖触到最底下那支竹签——昨日替药童整理药柜时,他往筒底抹了层桂花蜜,沾住的正是刻着周字的签。
陈玄,周天羽。林清远的声音像冰锥扎进演武场,哄笑声霎时炸成碎片。
周天羽穿着玄色锻纹道袍,腰间玉牌坠子撞出清脆的响,他大步跨到陈玄面前,玄铁剑鞘直接戳在陈玄脚边:凝气三层?
你当这是过家家?他屈指弹了弹陈玄道袍上的补丁,我这一剑扫过去,怕不是要把你连人带补丁扫进粪坑里。
陈玄垂眸盯着对方腰间玉牌——阴阳眼悄然转动时,周天羽体内的真气流动在他眼里化作淡青色光流。
那些气流在丹田处翻涌成漩涡,却在膻中穴位置卡了道细缝——筑基中期修士强行冲击大穴留下的隐伤,怪不得他总爱用剑鞘戳人,怕是右臂真气运转不畅,使剑时要借外物聚力。
周师兄说的是。陈玄抬起头,眼尾的淡红被阳光镀得发亮,所以等下还请周师兄手下留情。他退后半步,正好避开周天羽甩过来的袍角——那动作里藏着筑基修士的威压,换作往日的陈玄早被掀翻,此刻却稳稳立在原地,连道袍都没晃半分。
演武场突然静得能听见旗幡上的金线摩擦声。
李靖抱着霜影靠在石墩上,原本挂在嘴角的冷笑僵了僵——他分明看见陈玄刚才退避时,脚步踩的是《青竹步》第三层的虚竹点地,那是内门弟子都未必能练会的身法。
赵元清的目光像根细针,顺着陈玄的肩线扎下来,直到触及他袖中鼓起的油纸包才顿住——那是他昨日在药柜角落遗漏的寒霜藤粉末。
看什么看?李师侄踹了脚旁边的木凳,凝气三层就算会两步花架子,还能抗住筑基中期的剑气?他这话像根火柴,哄闹声重新炸响,却有几缕细碎的议论混在其中。
你们觉不觉得,陈师兄今天不一样?柳如烟攥着帕子,指尖绞得发皱。
她昨日在后山采药,亲眼见陈玄徒手扒开半人高的荆棘,把摔进陷阱的小狐狸抱出来——那时他的手稳得像块磐石,哪像往日被推搡两下就踉跄的模样。
她身旁的小师妹扯了扯她衣袖:你看他眼睛......刚才是不是有光?
陈玄没听见这些议论。
他望着高台上的日晷,影子正一寸寸爬向未时——那是他和哑婆婆约好的时辰。
柴房窗台上的陶碗该被收走了,婆婆此刻大概在灶房揉面,面团里埋着他今早偷偷塞的桂花干。
想到这里,他丹田处的真气突然往上涌,在淤塞的经脉里撞出星星点点的热。
试剑会散场时,晚霞把演武场染成血红色。
陈玄抱着扫帚往柴房走,路过偏殿时,赵元清的声音从廊下飘来:陈玄,来我房里取些伤药。他转身时,正看见赵元清袖中那枚青铜铃铛,在暮色里泛着暗红的死气——和井底妖魂颈间的铃铛,纹路分毫不差。
不必了。陈玄弯腰行礼,扫帚尖在青石板上划出半道弧,哑婆婆熬了药汤,比伤药管用。他没等赵元清回答便加快脚步,鞋底碾过一片落叶,碎成齑粉的声响里,藏着他压得极低的呢喃:急什么,该算的账,明天一并算。
月亮爬上青竹观的飞檐时,陈玄蹲在柴房外的老槐树下。
他脱了道袍,露出精瘦的脊背,月光落在背上,照见几道淡白的疤痕——那是三年前被推下后山时,被荆棘划的。
他闭目默诵《青竹诀》的逆文,原本淤塞的云门穴突然发烫,像有团活鱼在经脉里蹦跳,撞开了堵了十六年的淤块。
疼么?哑婆婆的声音像片羽毛,轻轻落在他头顶。
陈玄睁眼,见她端着陶碗站在树影里,碗里飘着姜茶的热气。
他摇头,却见婆婆的目光落在他背上的疤痕上,眼眶慢慢红了。
她放下陶碗,用布满裂痕的手抚过他后颈——那里有个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残缺的竹叶。
婆婆,我明天要赢。陈玄握住她的手,把姜茶碗往她手里送,赢了就能搬去前殿住,您就不用再摸黑来柴房看我了。哑婆婆笑了,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他额头,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那是要小心的手势。
陈玄仰头望月,月光落进他眼里,映出两簇极淡的金芒。
第二日清晨,演武场的鼓声响了三通。
周天羽踩着晨露走上擂台,玄铁剑在他掌心转了个花,剑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扯了扯道袍下摆:陈废柴呢?
莫不是吓尿了,躲在柴房里哭?
高台上,林清远的拂尘刚要扬起,便见演武场角落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陈玄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走出来,哑婆婆站在竹帘后,手里攥着他昨晚塞给她的平安符。
他抬头望向擂台,阴阳眼在睫毛下微微发亮——周天羽腰间玉牌上的裂痕,此刻在他眼里,正渗出一缕缕漆黑的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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