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的脚尖在琉璃瓦上点出一连串细碎的脆响,宫墙下的更漏刚敲过五更三点。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龙鳞册,震得掌心发麻——金銮殿的飞檐已经近在眼前,朱红殿门后传来朝臣的低语,像蛰伏在阴影里的虫鸣。
放肆!守殿侍卫的断喝刺破晨雾。
陈玄屈指弹开腰间那枚青竹观的木牌,木牌擦着侍卫面门钉进廊柱,震得铜鹤香炉里的檀香噼啪作响。
他趁机掠过门槛,玄色道袍带起一阵风,将殿内悬着的正大光明匾下的流苏吹得猎猎作响。
满朝文武的目光霎时刺过来。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龙须冠上的明珠晃得陈玄眯眼。
他记得十年前被老观主带进宫祈福时,这位陛下还会蹲下来摸他的脑袋,说小道士生得精神。
如今龙案上的朱笔正悬在奏折上方,墨迹坠下来,在赈灾二字上晕开个墨团。
哪里来的野道!刑部尚书拍案而起,朝靴在金砖上磕出闷响,早朝重地,容你撒野?
陈玄直挺挺跪了下去,龙鳞册咚地砸在地上。
他抬头时,额发垂落遮住眼睛,声音却像淬了冰的剑:陛下,臣要告御状——告国师无尘子,勾结妖魔,篡改圣谕,灭我镇北侯满门!
殿内刹那死寂。
陈玄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三十年前那夜的血味突然漫上来,浸透了他的鼻腔——他从未记起过,但此刻攥着龙鳞册的手在抖,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要把那些被抹去的记忆从骨缝里挤出来。
皇帝的龙袍动了动。镇北侯...他重复这三个字,眉峰皱成深壑,陈渊私通妖魔,三十年前便已盖棺定论。
你是哪家的
臣是陈渊之孙,陈玄。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金銮殿。
老丞相的朝珠哗啦掉了一地,太常寺卿的茶盏摔碎在他脚边,滚烫的茶水溅在陈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荒谬!
阴恻恻的声音从丹墀下升起。
陈玄抬眼,正撞进无尘子的目光里。
这位国师今日穿了件月白道袍,腰间挂着的玉牌泛着幽光,可在陈玄的阴阳眼里,那玉牌上爬满了暗红色的血丝,像被血泡了百年的朽木。
无尘子缓步上前,广袖扫过陈玄的肩头。
陈玄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不是人类该有的温度,像浸在腊月冰河里的蛇。
他运转阴阳眼,眼前泛起青白雾气,果然看见无尘子心口处缠着团扭曲的黑气,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每钻一寸,黑气里就渗出几缕金线——那是大凉的龙气。
陛下请看。陈玄抖开龙鳞册,密档在晨风中哗啦作响,这是三十年前镇北侯的奏报,朱批被内力震歪,分明是篡改;这卷妖魔复苏计划书,字迹与国师昨日呈给陛下的《祈雨疏》如出一辙!
他的手指划过绢帛上的血印,那是父亲陈渊最后的绝笔:无尘子所求,乃取龙气破封印。
墨迹里的血气突然翻涌,在阴阳眼下凝成半幅画像——青面獠牙的妖魔,额间刻着与无尘子道冠上相同的纹饰。
一派胡言!无尘子的指尖掠过陈玄的手腕,陈玄惊觉自己的脉搏在刹那间变得迟缓,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国师转向皇帝,眼角的泪痣随着笑意轻颤,陛下,这小道士前夜潜入御书房行窃,老臣本想给青竹观留些颜面,不想他竟胆大包天,伪造密档污蔑朝廷重臣。
国师!左都御史突然开口,他抚着花白的胡须,目光扫过陈玄手中的绢帛,老臣记得,镇北侯当年的卷宗确实缺了半页朱批。
若这密档是真...
左大人年事已高,眼神该查查了。无尘子的声音甜得发腻,这绢帛的质地是两月前江南新贡的云纹绢,三十年前的密档,怎会用这种料子?
陈玄的瞳孔骤缩。他确实没注意到绢帛的年份——无尘子早有准备!
拿下!皇帝拍案,龙案上的镇纸砰地砸在地上。
御林军的刀出鞘声此起彼伏,明晃晃的刀刃映着陈玄的脸。
他看见殿外的梧桐树投下的影子,像一双无形的手正扼住他的喉咙。
陛下!陈玄突然拔高声音,阴阳眼全力运转,那团缠绕无尘子心脏的黑气突然暴长,在殿内凝成半透明的魔影——青面、利爪、背后浮着九团鬼火。
几个胆小的官员当场晕了过去,连皇帝都踉跄着扶住龙椅。
无尘子的面色终于变了。
他袖中飞出三道黄符,符纸在半空炸成青烟,魔影瞬间消散。陛下,这是邪术!
他用妖法蛊惑圣听!
陈玄看着满殿慌乱的人群,突然笑了。
他想起哑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的青竹枝,想起老猎户用体温给他焐了半宿的烤红薯,想起那些被他用阴阳眼治愈的百姓眼里的光。
原来最痛的不是被欺辱,而是你捧着真相站在阳光下,却所有人都闭着眼睛。
他的指尖轻轻按在丹田。
逆练《青竹诀》的口诀在脑海里翻涌,经脉里的淤塞突然发烫,像有团火要烧穿他的血肉。
陈玄,你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陈玄抬头,望着龙椅上那个被龙气笼罩却面如金纸的老人。
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的掌心渗出血珠,在龙鳞册上晕开个小红点。
那红点顺着绢帛上的字迹游走,最终停在血月之夜四个字上。
殿外的更漏敲了第六下。
陈玄突然站起身。御林军的刀刃抵住他的咽喉,他却笑得更肆意。
陛下,等血月升起时,您再看看国师的脸。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时,您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妖魔。
他的话音未落,体内的火突然烧穿了最后一道淤塞。
陈玄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是经脉,是困了他二十年的枷锁。
丹墀下,无尘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成竖线。
陈玄喉间溢出一声闷哼,逆练《青竹诀》的灼烧感从丹田窜至四肢百骸。
他能清晰听见经脉里淤塞的碎垢簌簌崩落的声响——二十年困在凝气三层的枷锁,此刻正随着真气翻涌寸寸断裂。
阴阳眼在眉心发烫,眼前的金銮殿褪去浮华,露出最本质的轮廓:龙柱上的漆皮剥落处爬着尸斑状的霉,皇帝龙袍下的皮肤泛着青灰,而无尘子……
“诸位!”陈玄咬破舌尖,腥甜漫入喉咙,借此压下经脉撕裂的剧痛。
他抬手直指丹墀下的国师,阴阳眼的青白光芒在眼底流转成漩涡,“看清楚!你们跪拜的‘活神仙’,体内缠的是吸人精魄的幽冥黑雾!”
满殿官员的呼吸声瞬间凝结。
太常寺卿扶着柱子的手在抖,指甲几乎抠进檀木里;老丞相的朝珠串儿散了一地,翡翠珠子滚到陈玄脚边,撞在龙鳞册上发出清脆的响。
最前排的御林军统领突然踉跄后退,刀鞘砸在金砖上:“那、那是什么?国师心口……有团黑东西在动!”
无尘子的月白道袍无风自动。
他原本温润的面容扭曲成青灰色,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锐的獠牙。
陈玄的阴阳眼捕捉到他喉间滚动的暗芒——那是妖魔化形时未完全收敛的本命元丹。
“小崽子!”无尘子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青铜鼎,“你以为破了本君的投影就能翻起风浪?”
话音未落,一道泛着腐臭的黑影从他袖中窜出。
陈玄早觉出不对——三日前夜探国师府时,他在偏殿梁上偷贴了隐灵符,就是防着这招。
他脚尖点地旋身,黑影擦着他脖颈划过,在龙柱上留下半尺深的爪痕。
“追!”无尘子抬手掐诀,金銮殿的朱门“轰”地炸开,三百御林军持火把涌进来,刀刃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陈玄摸出腰间最后三张隐灵符,指尖在符纸边缘一搓。
符纸遇热腾起青烟,他的身影在众人眼前逐渐淡化,像一滴墨溶进清水。
“给本君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尘子的指甲暴涨三寸,刺破掌心画出血符,“敢坏本君大计,本君要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在十八层地狱里喊娘!”
陈玄贴着殿顶的藻井翻出檐角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能听见身后追兵的喊杀声撞在宫墙上,震得瓦当簌簌落:“往东边跑了!”“封锁朱雀门!”“国师说了,谁截住那道士,赏黄金百两!”他咬着牙翻上御花园的假山洞,腰间的青竹枝硌得生疼——那是哑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的,说“青竹断,生机绝”,此刻竹节上还凝着晨露,凉丝丝的。
月上三竿时,陈玄跌进城西的废弃道观。
断壁上“玄清观”的匾额半挂着,蜘蛛网从“清”字的三点水垂下来,在他脸上黏成丝。
他靠着积灰的供桌滑坐在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撞着胸腔——隐灵符的效果只能维持半个时辰,此刻他的身影已渐渐显形,后颈还留着黑影掠过的灼痛。
“呼……呼……”陈玄扯下道袍下摆裹住渗血的伤口,突然瞥见供桌前的青铜镜。
镜面蒙着层灰,他伸手去擦,指尖刚碰到镜面,一层水波似的涟漪突然荡开。
他瞳孔骤缩——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苍白的脸,而是个穿着玄色道袍的“陈玄”,左眼泛着妖异的红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和方才朝堂上无尘子扭曲的笑如出一辙。
“你是谁?”陈玄抄起供桌上的断香,抵在镜面上。
镜中“陈玄”的手也抬起来,断香尖对尖碰在一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沙哑得像生锈的刀:“陈玄啊陈玄,你以为破了个投影就能翻起风浪?”
风突然灌进道观,吹得烛台东倒西歪。
陈玄盯着镜中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终于反应过来,无尘子能化形投影,自然也能……
“哐当!”
殿外传来追兵马蹄踏碎青石板的声响。
陈玄猛地转身,再回头时,镜中已恢复成他自己的模样,只有镜面中央,还凝着一滴暗红的血珠,像只诡谲的眼睛。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