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车帘被掀开,扶苏带着一身寒气探身进来,面色凝重:“明微先生,斥候回报,沿途村落十室九空。
有零星逃出的流民,言及新阳已成鬼蜮,章邯所部刑徒军,行径令人发指。”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切的悲悯。
姜黎放下炭笔,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迅速将刚绘好的草图推到扶苏面前:“公子,情况比预想更糟。瘟疫恐已随流民扩散。请立刻传令全军:
一、严禁接触任何沿途流民,设立岗哨引导至指定区域。
二、按此图赶制简易口罩,分发全军,尤其前军斥候与辎重队。
三、抵达南阳外围后,立刻寻找水源充足、避风高地,依此图建立隔离营区,收容病患。未染疫流民另设安置点。
四、收集艾草、石灰等物,大量焚烧消毒。
五、所有饮水必须煮沸。”
她的语速快而清晰,指令明确,逻辑严密,瞬间将扶苏的悲愤引向具体可行的行动。
扶苏看着图纸上简洁有效的设计,心中稍定:“先生思虑周全,蒙毅将军已按先生先前所嘱,命军中医官随军携带了大量防疫药材,孤这就下令。”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大军行进中,墨家子弟和后勤工匠立刻开始就地取材,按照姜黎的图纸,利用麻布、竹炭、棉絮等物,紧张地赶制简易口罩。
一股临战般的紧张气氛在军阵中弥漫,但并非恐惧,而是有序的应对。
姜黎掀开车帘一角,望向东南南阳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与弥漫的硝烟。
阴阳术的推演在她心中急速运转,星象晦暗,荧惑之光更炽,流民带来的混乱信息碎片,刑徒军的失控状态,嬴昭那封字字滴血的诏书,她几乎能“看到”南阳上空那盘旋不去的死亡阴云和即将爆发的瘟疫狂潮。
“章邯…”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一枚冰冷的银针上摩挲。
她预判了嬴昭的冷酷,却依然低估了其疯狂的底线。
这场东进,不仅要面对敌人的刀兵,更要与无形的瘟疫和绝望的人心搏斗。
墨家“兼爱非攻”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正经历着最严峻的淬火。
咸阳宫,章台殿。
烛火摇曳,将嬴昭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巨大,如同蛰伏的凶兽。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死寂。
他斜倚在轮椅中,脸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燃烧着偏执的火焰,紧紧盯着面前新呈上的密报。
南阳“焚城令”已下,少府章邯正在执行。
戍卫章邯部已“遵旨”脱离战场,回援函谷关。江东项氏势如破竹,已连下数城,兵锋直指彭城。
北地扶苏大军正沿直道东进,沿途郡县反应暧昧。
“好…很好…”嬴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笑意,声音嘶哑,“都动起来了,都想把朕撕碎…”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方丝帕掩住口唇,再拿开时,上面赫然又是一抹刺目的暗红。
身体的剧痛和帝国的崩坏交织,如同毒藤般缠绕啃噬着他的理智。
“玄蛛。”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跪伏在殿中阴影处,如同融入了黑暗。
“函谷关是最后的屏障。”嬴昭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戍卫章邯不可信,他的人快到关下了吧?”
“回主上,按行程,三日后前锋可至。”黑影的声音毫无波澜。
“给他‘开门’。”嬴昭的指令冰冷而充满杀机,“但关内要准备好‘招待’他的人马,朕要他的兵权,他的人头暂时留着,吊在关上,给扶苏看。”
“喏!”黑影应命,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图——诱戍卫章邯入关,然后以雷霆手段解除其兵权,甚至将其作为震慑扶苏的工具。
“还有扶苏…”嬴昭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算计,“他带着那么多流民瘟疫就是朕送给他的‘礼物’,让‘玄蛛’死士,把南阳疫病源想办法送进他的军营,水、粮、流民堆里,朕要他的大军不战自溃。”
黑影的身体似乎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立刻恢复:“遵命!死士已备。”
“至于咸阳…”嬴昭的目光扫过那份报告西市民乱和疠所失控的密报,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厌烦。
“乱?那就让它更乱!把疠所里快死的扔到那些不安分的闾里去,告诉赵高,让他的人把‘扶苏仁慈,开仓放粮’的流言,给朕散布到全城,朕要看看,是瘟疫杀得快还是人心乱得快。”
一连串更加阴狠、更加灭绝人性的毒计,从他口中吐出。
他仿佛要将整个帝国,连同他自己,一起拖入毁灭的深渊。
唯有在提到某个名字时,他那疯狂的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微光。
“姜黎…”他近乎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轮椅冰冷的扶手。
“她必须活着,活着看到朕的秩序或者朕的毁灭…”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他推动轮椅,来到巨大的殿窗前,望着外面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只有一轮惨白的孤月高悬,如同冷漠的巨眼,注视着这座即将被疯狂与绝望彻底吞噬的帝国囚笼。
咸阳的夜,更深了。暗流在死寂的表象下汹涌,致命的毒计如同瘟疫的种子,正被疯狂地播撒向四方。
新阳城,或者说曾经的城池,已彻底化为一片扭曲的、冒着青烟的巨大坟场。
冲天烈焰持续了数日,最终在冬日的寒雨和自身的燃料耗尽下渐渐熄灭。
留下的,是绵延数里的焦黑废墟,断壁残垣如同烧焦的巨兽骸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糊的木头、烧灼的皮肉、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大量尸体在高温下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恶臭。
雨水冲刷着灰烬,流淌在地上的不是清澈的水流,而是粘稠、污黑的泥浆。
少府章邯站在一座尚未完全坍塌的城门楼残骸上,脚下是滚烫的瓦砾。
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原本刚毅的脸庞被烟灰和绝望刻满了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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