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扎营,是让自己暴露在扶苏兵锋和瘟疫的双重威胁之下,卸甲入关,则是要将自己彻底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他看着城楼上王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跟随自己多年、此刻眼中充满惊惶和愤怒的将士。
王校尉带着他的虎符和希望,此刻应该还在前往北地的路上,生死未卜,自己还有选择吗?
不进去?那就是公然抗旨,王离立刻就能以叛逆之名,关上关门,甚至用关上的强弓硬弩攻击自己这支疲惫之师。
进去?等待他的,必然是牢狱,甚至死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章邯。
南阳焚城的惨状还在眼前,嬴昭的冷酷狠毒已深入骨髓。
他想起兄长少府章邯那麻木死寂的眼神,想起新阳城中冲天而起的烈焰和尸山。
一丝惨然的笑意浮现在章邯嘴角,他猛地抬手,止住了身后部将的喧哗。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凉:
“都尉王离,本将遵旨。”
他缓缓摘下自己的头盔,解下佩剑,卸去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
寒风瞬间刺透衣衫,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你们…”他回头,目光扫过那些忠诚的部下,声音艰涩,“在此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将军。”几名心腹将领目眦欲裂,想要上前。
“这是军令。”章邯厉喝一声,眼中是最后的决绝。他点出十名最信任的亲兵,“你们,随我入关。”
沉重的函谷关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缓缓打开了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
如同巨兽张开了一条通往腹心的、充满未知凶险的狭窄通道。
章邯深吸一口关外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仅存的自由吸入肺腑,然后,他挺直了脊背,如同走向刑场般,带着十名亲兵,一步一步,踏入了那幽深黑暗的门洞。
关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外面数千将士绝望的目光,也仿佛隔绝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函谷关,这座曾经守护帝国的雄关,此刻,成了囚禁忠骨的第一道牢笼,嬴昭的毒牙,已然亮出。
咸阳,西市。
曾经还算热闹的市集,如今一片死寂萧索。
店铺大多关门闭户,街道上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用布巾紧紧捂着口鼻,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
一种无形的恐惧,如同瘟疫本身,在空气中弥漫。
几辆覆盖着肮脏油布、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牛车,在数十名戴着简易布罩、手持长矛、眼神凶狠的兵卒押送下,缓缓驶入西市深处一片破败的闾里。
车辙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可疑的水痕。
“停下,就倒在这里。”领头的小军官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命令道,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兵卒们如蒙大赦,七手八脚地将牛车倾倒。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声响和飞溅的污物,几具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被倾倒在巷口的垃圾堆旁。
这些尸体面色青黑,皮肤上布满溃烂的脓疮和紫黑色的斑块,正是从已经彻底失控的疠所中拖出的、濒死或刚刚死去的瘟疫患者。
“快走,快走。”小军官连声催促,仿佛多待一刻就会被传染。
兵卒们避之不及哪还愿多停留一刻,迅速驱赶着空车逃离了这片区域。
尸体被遗弃的消息和那冲天的恶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早已如同火药桶般的西市闾里中炸开。
“天杀的,他们把疠所的死尸扔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是要我们全都死绝啊!”
“官府不管我们死活,嬴昭那个暴君,他要我们死。”
绝望的哭喊和愤怒的咒骂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恐惧迅速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与此同时,一些行迹鬼祟的身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在惊恐的人群中快速穿行,用刻意压低却又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散布着:
“听说了吗?扶苏公子的大军快到了。”
“公子仁慈,在北地就开仓放粮,还设了医营救活了好多染疫的流民。”
“是啊!哪像咸阳城里的官老爷,把染病的直接扔出来等死。”
“跟着嬴昭只有死路一条,扶苏公子才是活路啊!”
这些流言如同致命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贫民窟中积压已久的绝望、愤怒和对生存的渴望。
“反了!跟他们拼了!”
“抢粮仓!找条活路!”
“等扶苏公子来!”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第一声,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饥饿、恐惧、愤怒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绝望的嘶吼,抓起手边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木棍、石块、菜刀,疯狂地冲向记忆中官府粮仓的方向,规模远比上次更加庞大,更加疯狂。
负责弹压的少量秦军士卒,面对这汹涌的人潮和可能致命的瘟疫恐惧,瞬间被冲垮,惨叫声、怒吼声、打砸声、粮仓大门被撞开的轰响再次撕裂了咸阳城死寂的夜幕。
章台殿内,嬴昭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骚乱声和更近处玄蛛首领关于西市再次爆发大规模民乱的急报,苍白的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浮现出一丝近乎愉悦的、病态的潮红。
他剧烈地咳嗽着,指间又渗出暗红的血丝,眼神却亮得吓人。
“乱吧…乱吧…”他低笑着,声音如同夜枭的啼鸣,“越乱越好,让扶苏看看他想要拯救的是怎样一群暴民,让这腐朽的囚笼在朕的手中彻底燃烧殆尽。”
他推动轮椅,靠近殿内巨大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扭曲、眼窝深陷却燃烧着毁灭火焰的脸庞。
“姜黎,你看到了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又仿佛对着虚空中的那个人低语,“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你‘兼爱’的对象,肮脏、愚蠢、暴戾,唯有朕的秩序唯有毁灭才是唯一的洁净。”
咸阳城,这座帝国的最后堡垒,在嬴昭疯狂的推波助澜下,正从内部加速腐烂、崩坏。
瘟疫与暴乱交织,如同两条致命的毒蛇,缠绕着这座曾经辉煌的都城,向着最终的毁灭深渊滑落。
而高踞章台之上的帝王,正以一种近乎殉道者的疯狂,欣赏着这由他亲手导演的末日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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