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预售和独家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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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枚沉甸甸的洪武通宝堆在破桌角,昨日还散发着诱人的黄铜光泽,此刻在沉闷的破屋里,却显得比那册打开的《千字文》还要黯淡无光。铜钱带来的短暂喘息,终究被书本的沉重彻底压垮。

沈默那嘶哑干涩的读书声成了沈家仅剩的生气来源。每一声沙哑的“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都像在泥地里跋涉的耗尽了力气的喘息。他坐在唯一的破木凳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支撑身体的不是那具十四岁瘦弱骨架,而是某种无形的、被身后两道灼热目光淬炼过的钢铁。

周氏依旧跪坐在冰冷泥地,紧挨着沈默的板凳腿。她不再流泪,整个人像一尊被哀痛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泥偶,只有那双深陷浑浊的眼珠,随着书页的翻动和沈默声带的每一次颤动,发出骇人精光的转动。她甚至连呼吸都竭力放缓、放浅,生怕吹乱任何一丝照亮书页的微弱天光,或搅扰那虽然艰涩、对她而言却如同仙音的诵经。

灶台阴暗的角落里,沈石像一座被遗忘在战场残骸中的残破雕像。他独臂死死扒在粗粝冰冷的灶沿上,残腿绑着假肢抵住土墙,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姿势固定着自己残破的躯壳。每一次沈默念书的间歇,他都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压抑着的、破风箱似的嘶鸣,汗水混着灰尘从他额头、脖颈滚落,砸在覆满灶灰的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可那双眼睛,却越过一切苦难,牢牢锁死在油灯下儿子捧书的模糊轮廓上。那不是看人,而是在看供奉在祭坛上的、全家人最后的生祭!

第三天清晨,周氏拖着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她极其罕见地没有再用那种惊恐欲绝的眼神看桌上的铜钱,而是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捏起几枚黏着灰尘、带着锈迹的铜板。她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枚铜钱的拿起都在耗费她生命的最后气力。

“娘……”沈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声,只口型微动。

周氏猛地一颤,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惊恐如鬼魂般重新覆上脸庞,手里的铜钱差点脱手跌落!“不……不动……默郎……娘……娘只是……”她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那几枚冰冷的钱币,像是攥着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攥着即将失去的珍宝,“买点……买点灯油……给你……”

说完,不等沈默回应,她像受惊的兔子,佝偻着背,踉跄地冲出了破败的柴门,消失在晨雾浓重的村巷深处。背影仓皇而凄凉。

沈默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心沉到了更冷的深渊。他缓缓低头,重新翻开了那本已经快翻烂的《千字文》,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粗糙的纸张泛着陈旧的黄光。

“……秋收冬藏,闰余成岁……”

声音依旧艰涩,却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绝望催生出的冰冷坚定。

周氏回来时,怀里紧抱着一只小小的黑陶油壶。壶壁粗糙,沾染着油渍和泥土。她像抱着易碎的珍宝,每一步都走得极小心。更让沈默心头震动的是,她另一只手,竟紧紧攥着半块灰扑扑、带着浓厚劣质糖浆气味的麦芽糖!那甜腻的气味在充斥着霉味和药气的破屋里异常刺鼻。显然,这是省下买灯油的钱换的。

周氏一言不发地将油壶放在紧挨书桌的角落,然后把那半块麦芽糖小心翼翼地推到沈默摊开书页的旁边。糖块边缘被她的体温捂得有些发软变形。

沈默抬起头,迎上母亲那双深陷、浑浊、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光亮的眼睛。那光亮里没有了惊惧,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让儿子念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付出任何代价!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泥沙再次堵住。沈默没有去碰那糖,也没有说话。他默默伸手,拔开了油壶的草塞。一股混杂着烟熏火燎、甚至可能掺了杂质的灯油气味弥漫开来,远不如现代煤油纯净,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他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用烂草捻成的灯芯,轻轻探入油壶。油吸得很快,灯芯头很快变得湿润深褐。

当第一缕崭新的、带着跳跃光晕的橘黄色火苗在灯芯头窜起时,原本昏暗的角落骤然被照亮。光线刺得沈默眼角微酸,但他并未避开。昏黄的光晕覆盖了那页“律吕调阳”,也照亮了旁边那半块丑陋、廉价却滚烫的麦芽糖。

周氏就那么跪坐在地上,贪婪地看着那灯苗,看着灯下儿子的脸,看着那册仿佛在发光的神书。沈石在灶角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像野兽满足时发出的叹息般的喘息,然后陷入了更深沉的沉寂,只有目光依旧死死钉在灯光照射下的书本上。

日子就在这微弱的灯火下,在一声声越来越熟练却也越来越冰冷的诵读声中,流淌而过。桌上的铜钱开始一枚枚减少。

油灯成了消耗的大项。那点劣质灯油燃烧得很快,跳跃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着铜钱,也烧灼着沈默的喉咙和眼睛。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本就模糊的字迹变得更加难以辨认,刺目的光晕和烟痕时常让他双目酸痛流泪。

沈默在灶房角落废弃的碎瓦砾里,发现了一些勉强能用的、薄厚不均的灰陶碎片。他挑选了一块稍大的、边缘还算平整的瓦片,在石磨的边缘上耐心而小心地反复摩擦,试图磨出一个稍微适合书写的光滑平面。泥腥味混杂着瓦砾粉尘的气味呛人。磨了好久,也只是粗糙不堪的一小块浅色区域。

他小心翼翼地蘸取一点点灯油中冷却沉淀下来的油垢——那是最粘稠的部分,凑合着当成墨汁。用一根被他磨得极细的、同样带着微腥气的鸡尾翎管当作笔。

当他第一次尝试在粗糙的瓦片面上写下“天地”二字时,劣质“墨汁”瞬间洇开,字迹模糊粘连成一团黑色的污渍。尝试蘸取的油垢过稀,字迹又会流淌变形。

废掉。磨平。再写。

不知磨坏了多少片瓦砾,失败了多少次。最终,他在一块厚薄相对均匀、稍微磨平整的破陶片上,用几乎干涸凝结的油垢,勉强勾勒出歪歪扭扭的“日月盈昃”四个字。笔触生硬迟滞,油垢附着力极差,笔尖划过发出难听的刮擦声。写出来的“字”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一串幼稚笨拙、又丑又硬的鬼画符。

看着这些痕迹,再对比书页上那些虽僵硬刻板却横平竖直的印刷字体,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难以逾越的鸿沟感,猛地攥住了沈默的咽喉。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所谓青云路,起点是何等的脆弱、简陋、可笑!

就在这时,后屋土炕方向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沈默心头一紧,起身掀开隔开灶房的破草帘。

沈石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原本用来捆绑固定假肢的破布带不知何时松脱了,油亮的假肢歪斜地扔在席子一角。他唯一健壮的左臂死死抱住自己腹部,额头冷汗如豆,蜡黄的脸上痛苦扭曲,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漏气风箱般断续嘶鸣。

周氏惊恐地跪在炕边,看着自己男人,又无措地看向沈默,嘴唇无声哆嗦着:“疼……疼得厉害……他爹……”

这痛楚……沈默的心猛地一沉。不是新伤!融合的记忆碎片告诉他,这是断腿残端的肌肉和神经在漫长折磨后出现的持续痉挛剧痛,伴随着反复发作的脓溃感染!那是旧伤未愈又被强行劳作、缺医少药拖出来的恶疾!

他猛地想起什么,冲到破桌子前,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叠压在书上的、已经写废的陶片推开,颤抖的手在油灯下翻动那册厚重粗糙的《本草备要》。这是周氏用好几文钱咬牙买来的廉价旧书,字迹模糊,配图简陋,但对沈家而言已是天价医书!

昏黄的油灯光晕跳跃着,映照着沈默因焦急而绷紧、汗珠滚落的侧脸。他的手在书页上急切地翻过,纸页粗糙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里异常刺耳。周氏跪在炕边,不敢出声,只有身体因恐惧和希望剧烈地颤抖着。沈石痛苦的痉挛抽搐一阵紧似一阵,每一次剧烈的呻吟都像鞭子抽在沈默紧绷的神经上。

在哪里?处理筋骨瘀伤……消肿去脓……缓解剧痛……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古文字词在眼前混乱地飞舞、旋转。融合的记忆里只有断腿时赤脚郎中用烧红的烙铁烫死创口脓血的恐怖场景和父亲撕心裂肺的惨嚎。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