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慈宁宫前，李烁的心情和上一个轮回完全不一样。
在上一个轮回中，来慈宁宫并不是他自愿，而是神宫监那些死太监拉壮丁强拉过来的。
那会儿，李烁脑子里全是陈妙真虐杀小太监的传闻，心里边大部分都是忐忑。
但这一次不一样，经过上一轮回里几天的接触和了解，李烁对面前这座被太监们视为修罗场的宫殿，可以说丝毫不惧。
凭什么不惧？
因为自己掌握了足够的信息，知道陈妙真目前的处境啊！
“喂，新来的。”
就在李烁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慈宁宫出神之际，他身前的洪寅低声招呼了他一声。
“洪头儿，您有什么吩咐？”
听到洪寅的招呼，李烁赶紧上前一步，做出了一副听话模样。
“一会儿进去小心着点儿，慈宁宫里的这位可不好伺候。嘴刁得很，进去之后手脚利落点儿，千万别惹太后不悦。听到没有？”
要不是实在不能暴露自己此前来过慈宁宫，李烁差点笑出声。
陈妙真那叫嘴刁吗？
她那是根本就不吃御膳房送的东西！
上个轮回之中，李烁在慈宁宫里呆了四天，这四天里御膳房送过去的所有食物，陈妙真都只是拿起碗筷装装样子，实际上……那些生猛海鲜山珍海味……她是一口都没往嘴里入过。
至于原因嘛……自然是陈妙真担心赵麟让御膳房给送来的食物里下毒，死得不明不白。
“洪头儿放心，小的绝对会小心伺候。”
见李烁表现得还算沉稳，洪寅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一众小奉御招了招手，率领众人走到了慈宁宫前。
“奴才尚膳监小寅子，恭请太后老佛爷圣安！今儿个晚膳吉时已至，容奴才为您呈进——”
“头一道，万寿无疆炖金汤，取鲍参翅肚慢煨六时辰、二道，龙凤呈祥烩珍脍，缀金华火腿嫩芽心、三道，福寿绵长蒸玉脯，衬扬州冬笋并瑶柱、四道，慈航普渡素八珍，采五台山鲜蕈供佛前、附如意卷、珍珠米、甘露饮……恭祝太后进得香，福寿安康！”
随着洪寅请安唱菜，慈宁宫殿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宫装的清丽身影从殿内款款走出。
看到来人，洪寅不敢直视，赶紧叩首屏息，将菜单呈了上去。
跪在洪寅后面，看到那飘逸的宫装罗裙的裙摆，闻到苏沫那相当独特的清冷体香，李烁身形微微一滞。
在上个轮回中，他刚刚和苏沫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但对于此时的苏沫而言，他还只是个无关轻重的小防御。
丝毫没有注意到李烁偷偷打量的目光，苏沫将按照菜单上的名目，将李烁等人捧着的食盒一一掀开。用银针探毒之后，冷冷地对洪寅挑了挑下巴。
面对她的示意，洪寅立刻掏出了一副纯银的碗筷交到了她的手中。
拿到纯银碗筷的苏沫，则是随机地在每一道菜品中夹了一块，然后在人群中那么一扫，目光落在了李烁的身上。
“这人看着眼生，就他吧。”
“是。小烁子，还不快替娘娘试味？”
“啊、哦！”
意识到这是试毒环节，李烁赶紧接过了碗筷，狼吞虎咽地将那一碗混杂在一起的菜肴吃下肚去，冲着苏沫行了个礼。
“已经吃完了，阿姐。”
“嗯。”
看着他将食物吃下，苏沫本来例行公事地点了点头，可刚想回身打开殿门时，她整个人身形一顿，转既便怒视向了李烁。
“你刚才叫我什么？混账，谁允许你如此称呼我的？”
殿门之前，眼看着冷若冰霜的苏沫忽然大发雷火，发丝随着真气的喷薄狂舞，洪寅等人吓得赶紧磕头如捣蒜。
“苏嬷嬷息怒！这小奉御是刚刚进宫的，规矩还没有学好，唐突了嬷嬷，还请嬷嬷宽恕！”
“嬷嬷息怒，嬷嬷息怒！”
一面给苏沫磕头求情，洪寅一面在心里把李烁祖上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遍。
慈宁宫里面这一对主仆惹不起，她们俩疯批的啊！
你个挨千刀的，瞎抖什么机灵啊？
这下完了，平日里就算不招不惹这一对主仆还总是发难，今天犯在这苏嬷嬷手里，不留下条人命，怕是收不了场了！
“小烁子你也别怪咱，要是真抗不过去，这人命还是得你来填了、谁让你说错了话呢？”
就在洪寅咬紧牙关，准备卖李烁保平安的同时，李烁却勾起了嘴角。
看着苏沫发飙的样子，他想起了那晚在地牢中二人的一番交心长谈。
“我有一个弟弟……他叫苏凌……我进宫那年，他也像你这般年纪……”
耳旁回响起那晚苏沫的惆怅，李烁定定地看着眼前还不认识自己的苏沫，默默地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张纸条。
趁着苏沫走到自己身前，挡住了洪寅等人的视线，他飞快的将那张纸条塞进了苏沫的手中！
看着手中多出来的纸条，苏沫整个一愣。
迎着她掺杂着愤怒和疑惑的目光，李烁咧嘴一笑，用眼神示意了周围后，点了点那张纸条。
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小奉御搞的什么鬼，但正值慈宁宫风雨飘摇之时，苏沫还是深吸了口气，暗暗将纸条攥在了手心。
“一个送膳的奴才，不要和本姑娘套近乎！若是再有下次，我撕烂你的嘴！”
故意厉声呵斥了一句，苏沫将殿门拉开，对洪寅等人做了个快进去的手势。
意料中的最坏结果没有发生，洪寅着实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瞪了眼李烁之后，赶紧率领着同样被吓得不轻的一众小奉御们拎着食盒走进了慈宁宫。
他们身后，目送着一群小太监将食盒展开开始传膳，苏沫这才缓缓展开手心，将那张只有寸许宽的纸条展开。
“陈氏子弟派我前来，事关太后安危，请阿姐相助！”
看着纸条上那一串鹰头小字，苏沫精神一振！
陈氏还没被赵麟斩尽杀绝……宫外还有陈氏子弟蛰伏！
……
大殿的另一头，陈妙真正在看着眼前的一道道菜肴出神。
早在两年之前，她就已经不再食用尚善监送来的膳食。这两年间她和苏沫一直食用的都是慈宁宫花园中自种的青菜，以及误入花园中的飞禽小兽。
不这样做不行，作为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她不希望自己在某个晚上不明白不白地死在这宛若牢笼的慈宁宫中。
活着，对陈妙真的意义其实不大。几年前，当她得知自己的亲哥哥，背嵬军统率陈长河死在燕云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这条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但是活着，对陈妙真的家族却有意义。
陈妙真出身自河间陈氏，河间陈是什么来头？
乃是大乾开国元帅，镇国公陈龙象的后人！
陈龙象生于大乾北境寒窑，幼时牧羊为生，因大雪封山父母冻死被一个戍边老卒收留，这才入了行伍。当时前朝正处乱世，朝纲崩坏民不聊生。
乾太祖自边关起兵时，陈龙象率三百残兵投效。首战便以火牛阵破敌三万，阵斩前朝名将宇文灼之子。后来血战潼河时，陈龙象更是亲驾孤舟撞敌舰，万象境初成，枪挑十二楼船。到了奠定大乾基业的金陵决战之时，陈龙象阵前引九天雷煞入枪锋，一记山河碎击穿城墙，破了前朝皇都，这才助大乾太祖定鼎天下。
虽然陈龙象已经去世二百年，但大乾历代军将都奉陈龙象为军神。而陈氏历代子孙，也都在大乾军中服役，且屡出名将。
可以说，陈氏在大乾军中的影响力，比赵氏皇族不遑多让。
当初陈妙真嫁入天家，其实更多是一场政治联姻，就是先帝想拉拢稳定大乾军心，这才有了陈妙真母仪天下。
然而现在……随着赵家这一代里的天骄陈长河战死，赵麟和北蛮暗中款曲割让燕云十六州，赵家在边军里的大量本族子弟被围剿，赵家已然到了灭族绝种的境遇。
陈妙真想死，但为了一点点的幻想，她还得活着。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活着一天，就是名义上的太后，这大乾军中那些崇敬陈家先祖的部将，就还能顾念一些旧情，不至于让陈氏彻底湮灭。
“今日本宫没有胃口，将膳食撤下吧。”
看着眼前那些珍馐盘碟，陈妙真无力地挥了挥手。
然而，就在她想要回偏殿休息之时，却见角落中的苏沫冲她挥手。
“何事？”
款款走到苏沫身前，陈妙真低声闻到。对于这个随着自己一起嫁过来的随嫁丫鬟，她是百分之百信任的。
不一会儿后，陈妙真一双杏眼圆睁了起来，蓦然看向了正在收拾碗盘的李烁。
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她顾不得什么太后风仪，大步便走到了李烁身前。
“不知死活的东西，收拾碗盘竟这么大声，你留下，给我跪在这里掌嘴，其他人……给本宫滚！”
突然的一声咆哮，将正在收拾的洪寅等人吓了一个哆嗦。
看向被陈妙真一脚踹翻的李烁，洪寅和一众小奉御饶是再冷漠，也不禁向李烁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这新来的……太难活了。
瞧着模样，他今天必须得死，不死不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