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南国的湿热空气中,被拉伸、压缩,然后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产出。
曾经那个破败、死寂的“前进服装厂”,已经彻底脱胎换骨。
工厂的大门二十四小时敞开着,但门口站着的,不再是无所事事的工人,而是两个由何山派来的、穿着统一黑色背心,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壮汉。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两尊门神,任何试图靠近工厂的闲杂人等,都会在他们冰冷的注视下,知趣地退开。
院子里,曾经的懒散和迷茫,早已被一种近乎狂热的生产热情所取代。
“哒哒哒哒——”
上百台缝纫机同时开动,那整齐划一、连绵不绝的轰鸣,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日夜不停地冲刷着石井这片混乱的城中村。这声音,就是金钱的声音,是这家工厂对周围所有势力,最直接、最霸道的实力宣告。
工人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过去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通宵加班后的疲惫,和一种被金钱充分调动起来的、亢奋的红光。林栋哲制定的计件薪酬制度,简单、粗暴,却也最有效。在这里,你踩动缝纫机的每一次踏板,都直接与你口袋里的收入挂钩。
那些曾经对前途绝望的女工,如今看到堆积如山的布料,眼神里冒出的,是看到金子一样的光芒。
王卫国瘦了整整一圈,眼窝深陷,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矍铄。他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奔走在各个车间,嘶哑着嗓子,指挥着生产。他看着那些流水般生产出来的牛仔裤和文化衫,看着那些被整齐打包,即将运往香港的货箱,感觉自己的人生,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燃烧着。
而林栋哲,这位工厂真正的主人,却显得有些“清闲”。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搬一张椅子,坐在院子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像一个冷酷的棋手,棋盘已经布好,棋子也已各就各位,他只需要等待收官。
这一天,香港商人陈彼得,再次来到了工厂。
这一次,他的身边,还跟着两个专门负责质检的外国工程师。
当陈彼得看到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已经打包好的货箱时,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满意的笑容。他亲自拆开了一箱,随意抽查了几件,无论是面料、做工还是水洗效果,都和样品一模一样,甚至更好。
那两个外国工程师,更是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了衣服的每一根针脚,最终,他们对着陈彼得,竖起了大拇指,嘴里说着“Perfect”。
“林生,你的效率,和你的设计一样,真是让人惊讶!”陈彼得放下手里的衣服,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明显敬意的眼神看着林栋哲。
他已经不再把林栋哲看作一个运气好的年轻人,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平等的合作伙伴。
林栋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验货结束,便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结算尾款。
在银行的贵宾室里,当工作人员将一张写着一长串零的汇票,交到林栋哲手里时,跟在旁边的王卫国,激动得差点当场跪下。他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梦到这么大一笔钱。
林栋哲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汇票,他的手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这笔钱,在他那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眼中,只是一个开始。是他庞大商业帝国计划里,微不足道的第一块砖。
他没有庆祝,没有激动。
他首先要做的,是加固自己的大后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名为“家”的港湾。
……
广州,北京路邮政局。
这里是整个城市最繁忙的邮局,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浮着信纸、油墨和邮票胶水混合的味道。
林栋哲挤在喧闹的人群中,从柜台处要来一张汇款单。他趴在磨得光滑的填单台上,周围是各种焦急地写着家信、填写地址的人们。
他拧开钢笔的笔帽,在收款人地址一栏,一笔一划,写下了那个熟悉的地址:江苏省苏州市酱油浜小巷七号。
收款人:宋莹。
然后,是最关键的汇款金额。
他在那个小小的方框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笔尖落下,写下了一个数字。
写完之后,他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张信纸。他没有写自己在南方的艰辛,没有写自己如何运筹帷幄,更没有写他如何用雷霆手段建立秩序。
信的内容,短得不像一封家书。
“爸,妈:
见字如面。
我在南方一切都好,勿念。赚了点钱,先寄一部分回去。家里的房子该修了,你们也该添几件新衣服,别再省着了。钱用完了就来信,我再寄。
儿子,栋哲”
字迹沉稳,言语平淡。仿佛他寄回去的,不是一笔足以改变一个家庭命运的巨款,而只是几十块钱的零花钱。
他将汇款单和信,一起递给了柜台里那个昏昏欲睡的工作人员。
“同志,办理一下。”
工作人员接过单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当他的目光,落在金额那一栏时,他那惺忪的睡眼,猛地睁大了。他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仔仔细细地,把那个数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拿起印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林栋哲办完一切,转身就走。
他汇出的,不是钱。
是一颗定时炸弹。一颗即将投向千里之外,那条平静小巷的,威力无匹的炸弹。
……
三天后,苏州。
秋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酱油浜的青石板路上。巷子里,一片静谧。只有几家敞开的窗户里,传来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
“收信——!收汇款单——!”
邮递员老刘,宏亮而熟悉的声音,在巷口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谁家啊?”
“听听,好像有汇款单!”
几扇窗户被推开,探出了几个好奇的脑袋。
老刘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走进了巷子。他没有直接往里走,而是在巷口,扯着嗓子,再次喊道:
“酱油浜七号!宋莹!广州来的汇款单!快点出来拿!”
广州来的?
林家那个小子寄来的?
一瞬间,巷子里所有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兴趣都提了起来。
很快,林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宋莹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身上还系着围裙,脸上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
“刘大哥,是我!”
“喏,广州来的。你家栋哲可真有出息啊,这么快就来信了。”老刘笑着,从绿色的邮政挎包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汇款通知单,递给了宋莹。
“还得去邮局领是吧?”宋莹接过单子,小心翼翼地收好。
“对,去趟咱们街道口那个邮电所就行。快去吧,别去晚了人家下班了。”
宋莹连声道谢,转身回家换了件衣服,便匆匆朝着街道口的邮电所走去。一路上,不少邻居跟她打招呼,话里话外,都在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儿子寄了多少钱回来。
宋莹只是笑着,不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街道口的邮电所不大,只有两个办事窗口。宋莹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没什么人。
她将那张汇款通知单,连同自己的户口本,一起从窗口递了进去。
窗口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是负责这一片的钱师傅。
“哟,宋大姐啊,”钱师傅扶了扶眼镜,接过单子,“栋哲那孩子寄钱回来了?出息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单子,准备登记。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单子上那个打印的阿拉伯数字上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邮电所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的声响。
钱师傅慢慢地,摘下了他的老花镜。他用衣角,使劲地擦了擦镜片,然后,又重新戴上,身体几乎要趴在柜台上,将那张单子,凑到了眼前。
一遍,两遍……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宋莹,又低下头,看了看那张单子。然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已经被磨得包浆的红木算盘。
“噼里啪啦——”
一阵急促而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响起。钱师傅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算完一遍,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那里。
他看着算盘上显示的那个数字,嘴巴慢慢张大,眼睛瞪得滚圆。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哗啦”一声,将算盘清零。
他深吸一口气,又重新拨动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很用力,每一颗算珠,都像有千斤重。
“噼……啪……啦……”
结果,还是一样。
邮电所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宋莹看着钱师傅这反常的举动,心里越来越慌,她忍不住小声问道:“钱师傅,是……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钱师傅没有回答她。
他缓缓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骇然、以及极度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手,颤抖着,将那张薄薄的汇款单,推回到宋莹的面前。
他的嘴唇哆嗦了好几次,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破碎的、不成调的声音。
“大姐……这……这钱是从广州……你家栋哲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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