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电所回来的路上,宋莹的脚踩在地上,感觉像是踩着一团棉花。
她把那张薄薄的汇款单,和那一沓厚得让她心惊肉跳的钱,用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死死地揣在怀里,仿佛那里揣着的不是钱,而是一颗会随时爆炸的炸弹。
她的脑子,直到回到家,关上门的那一刻,都是一片空白。
林武峰看到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到她从怀里掏出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手帕,呼吸也停滞了。
当那沓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大团结”,毫无花哨地堆在八仙桌上时,这对老夫妻,对着那座比上一次小一些,但冲击力却丝毫不减的“钱山”,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石化。
“五……五千……”
最终,是林武峰用数钳子的粗糙手指,颤抖着数完了那笔钱,然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吐出了这个数字。
五千块。
距离上次的一万块外汇券,才过了多久?半个多月?
儿子在信里,只用了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赚了点钱,先寄一部分回去。”
这一点钱,是多少庄稼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林家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被财富冲击后的沉默。而这份沉默的冲击波,早已越过院墙,在整个酱油浜,掀起了新一轮的滔天巨浪。
五千块!
邮电所的钱师傅,在送走宋莹后,终究没忍住,对着相熟的老街坊,咂着嘴,透露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消息像长了脚,只用了一个下午,就传遍了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说上次的一万块,是一颗在小巷里引爆的核弹,炸碎了所有人固有的认知。那么这一次的五千块,就是漫长的、足以杀死一切嫉妒和不甘的核辐射。
人们不再议论,不再猜测。
他们开始感到恐惧。
一种对林家,或者说,对那个远在广州的年轻人,林栋哲,发自内心的恐惧。他们意识到,对方已经和他们,活在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
与林家那被金钱带来的巨大喜悦和沉默所笼罩的氛围不同,一墙之隔的庄家,气氛压抑得像一块被水浸透了的铅。
黄玲,是小巷里除了林家父母之外,心情最复杂的人。
她口袋里,同样揣着钱。那是林栋哲预支给她的五十块“总经理”工资,和那两千块的“启动资金”。这笔钱,让她这几天走路的姿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腰杆挺得笔直。
可这钱,也像一团火,在她心里烧着。
她看着自己那个局促、狭小的家,看着自己那个只会在报纸后面唉声叹气的丈夫庄超英,再看看隔壁林家那冲天的富贵气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和不甘,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庄图南身上。
庄图南,此刻正坐在堂屋那张唯一的、被各种杂物挤占了半边的小方桌上,埋头苦读。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手里的笔,几乎要将练习本戳穿。高考的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喜悦。林栋哲用最粗暴的方式,向他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远比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要强大得多。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拼命地学习,他相信,知识最终能改变命运。他要在大学里出人头地,要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把林栋哲带给他的屈辱,全部还回去!
他需要安静。
绝对的安静。
然而,这个最基本的要求,在这个家里,却是一种奢侈。
“吱呀——”
院门被推开,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像一群鸭子,闯了进来。
“大哥!大嫂!我们来看我们家的大状元啦!”
来人是庄超英的弟弟庄超辉,和他那个嗓门尖利的老婆。他们身后,还跟着庄图南年迈的奶奶。
这几个人,是听说了庄图南考上大学,特地从乡下赶来的。名义上,是来“祝贺”,实际上,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本自己的小九九。
他们一进屋,就把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登。庄超辉一屁股坐下,就从口袋里掏出旱烟,点上,浓烈的、呛人的烟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他老婆则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东摸摸,西看看,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眼神里的贪婪,却藏都藏不住。
“哎哟,还是城里好啊!大哥大嫂,你们可真有福气,图南这一下,可就是国家干部了!”
“是啊是啊,以后我们家,可就全指望图-南了!”
庄图南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痛。他手里的笔,已经握不住了。那刺鼻的烟味,和尖利的说话声,像无数根钢针,扎着他的神经。
黄玲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她强忍着怒气,挤出一个笑容:“他叔,他婶,你们坐,我给你们倒水。图南他……正在复习功课呢。”
她的言下之意,是提醒他们小声一点。
可庄超辉的老婆,却像是没听懂一样,一嗓子喊开了:“复习啥呀!都考上大学了!我们家图南就是聪明!来,让婶看看,我家状元郎长得就是俊!”
说着,她就要伸手去摸庄图南的脸。
庄图南“嚯”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出去一下!”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抓起书本,摔门而出。
这一下,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庄超辉的老婆脸上挂不住了:“哎哟,这孩子,读了几天书,脾气还见长了?连长辈都不认了?”
庄超英连忙出来打圆场:“弟妹,你别介意,图南他学习压力大,压力大……”
“压力大就可以不尊重长辈了?”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敲了敲桌子,开了腔,“超英啊,不是我说你,玲子这个媳妇,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把孩子都教成什么样了?”
这一下,矛头,直接对准了黄玲。
黄玲胸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图南为了考大学,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现在好不容易考上了,想安安静静看会儿书,有错吗?你们一来,又抽烟又大喊大叫,到底是谁不尊重谁?”
“反了你了!”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我教训我儿子,有你插嘴的份吗?庄超英!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一场家庭战争,毫无征兆地,彻底爆发。
争吵的内容,从最开始的“学习环境”,迅速扩大到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各种家庭琐事。谁家占了便宜,谁家出了力,谁不孝顺,谁偏心眼……
庄超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会反反复复地说着那几句苍白无力的话:“别吵了,别吵了,都是一家人……”
他的“和稀泥”,非但没有平息战火,反而火上浇油。
黄玲看着他那副窝囊无能的样子,心中最后一点夫妻情分,都被吵没了。她想到了隔壁的林家,想到了那个出手就是几千上万块,用雷霆手段解决一切问题的林栋哲。
再看看自己这个家,为了蝇头小利,吵得像一锅煮沸的烂粥。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输了。
她的儿子,还没踏进大学的校门,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在这种环境里,他怎么可能静下心来学习?怎么可能跟那个已经一飞冲天的林栋哲去比?
“够了!”
黄玲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调凄厉,压过了屋里所有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她吓住了,争吵声戛然而止。
只见黄玲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她没有再去看那些亲戚,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丈夫,庄超英。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口,指向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家,指向这种让她无法忍受的生活。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沙哑,却清晰得像一把刀,捅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往前一步,逼视着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顿地,喊出了那句压抑了半辈子的、石破天惊的话。
“你要是没本事让我们搬出去,我就跟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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