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那天，酱油浜小巷，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围观。
市房管局的那辆绿色吉普车，没有再开进来。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印着“苏州搬家公司”字样的解放牌大卡车，和整整一个班组，由钱宏伟科长亲自“押送”过来的搬家工人。
钱宏伟鞍前马后，满脸堆笑，亲自挽起袖子，指挥着工人，那热情的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娶媳妇。
酱油浜的邻居们，全都涌了出来，将本就狭窄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看着那些工人，小心翼翼地将庄家那几件寒酸的、破旧的家具抬上卡车，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嫉妒。
嫉妒，是发生在同一层次之间的情绪。而现在，庄家，或者说，那个名叫林栋哲的年轻人所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们的眼神里，是敬畏，是好奇，是一种对更高阶层生活的、原始的窥探欲。
黄玲，是这场盛大表演中，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她挺直了腰杆，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门口，指挥着全局。她脸上的光彩，比她新婚那天，还要灿烂夺目。她说话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哎，师傅，那个柜子慢点，别碰着角！”
“钱科长，真是太麻烦你了，快进来喝口水！”
她享受着邻居们那一道道投射过来的、混杂着羡慕和敬畏的目光。她感觉自己这半辈子，所受的所有委屈和憋屈，都在今天，在这一刻，被彻底洗刷干净。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搬家，而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迟到了二十年的加冕典礼。
庄超英跟在后面，像个手足无措的跟班。他想帮忙，却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他只能咧着嘴，对着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邻居，发出一种傻呵呵的、梦游般的笑声。
而庄图南，这场“乔迁之喜”中，本应是“国家未来栋梁”的第二主角，却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站在院子的角落里。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脚下是那双他最珍视的回力球鞋。可这身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知识分子的体面装扮，在此刻，却让他感觉像一件皇帝的新衣，滑稽，且充满了讽刺。
他没有帮忙，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搬家工人，看着满脸红光的母亲，看着傻笑的父亲，看着周围那些交头接-耳的邻居。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不，他甚至不是局外人。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公开展示的、战败的俘虏。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切的荣耀和喜悦，都来自于谁。
这份清静，这份优越，这份让母亲扬眉吐气、让邻居羡慕不已的独门独院，不是靠他那张金贵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换来的，不是靠他悬梁刺股十几年换来的。
它来自于那个他曾经最看不起，最鄙夷的“差生”。
来自于那个被他视为人生对立面的，林栋哲。
这，不是乔迁之-喜。
这是对他的，一场公开的、盛大的、诛心式的羞辱。
每一句邻居的赞叹，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母亲的每一声笑，都像一根尖锐的钢针，扎进他的心脏。
……
清风巷，观前街地界。
这里是苏州城真正的中心。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处处都透着一股百年古城的底蕴和清幽。
那是一座真正的、独门独院的苏式小楼。
上下两层，带着一个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子。院里，一架紫藤，一缸睡莲，几块太湖石，布置得雅致清幽。
当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巷口，当黄玲用那串黄澄澄的钥匙，打开那扇黑漆大门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几乎要幸福得晕过去。
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崭新的。沙发，床，衣柜，八仙桌……甚至连厨房里，都给配了一套全新的锅碗瓢盆。
“天哪……我的天哪……”黄玲抚摸着那光滑的八仙桌桌面，眼眶红了，“这……这真是我们家吗？超英，你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庄超英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眼角，已经有泪光在闪烁。
庄图南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这座房子。
他踩在光洁如新的水磨石地面上，脚底却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走过那宽敞明亮的客厅，闻着空气中新家具散发出的木料清香，胃里却一阵阵地翻涌。
他看着父母像孩子一样，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发出阵阵惊喜的赞叹，他感觉那些声音，无比的刺耳。
“图南！快来看！快来看你的房间！”
黄玲兴奋地，冲着他招手，将他拉上了二楼。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小小的露台。整个二楼，都是为他准备的。
房间很大，足有二十多个平方。靠南的墙，是一整扇明亮的玻璃窗。窗下，摆着一张宽大的、崭新的实木书桌，桌上，甚至还体贴地放了一盏崭新的台灯。书桌旁边，是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
安静，明亮，宽敞。
这里，是他曾经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的，最完美的书房。
一个可以让他远离一切喧嚣，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圣地。
可现在，当这个圣地，以一种他最无法接受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只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寒意。
他知道，这间书房，就是林栋哲为他量身打造的，一座最华丽的，金丝笼。
林栋哲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对他说：
你看，你所追求的一切，你所渴望的一切，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你看，我随手丢出来的一点残羹冷炙，就足以让你和你全家，感恩戴德。
你看，你引以为傲的知识和前途，在我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不堪一击。
“儿子！怎么样？喜欢吗？”黄玲激动地抚摸着那张崭新的书桌，“这下好了！再也没人打扰你了！你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读书！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考上研究生，考上博士！让你爸，也让妈，脸上再多添点光！”
庄图南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出人头地？
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富人圈养起来，用来表演读书的戏子。
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黄玲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儿子那惨白的脸色，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以为儿子是激动坏了，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下楼去了。
门，被关上了。
整个二楼，陷入了一片绝对的、奢侈的寂静。
庄图南缓缓地，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前，他伸出手，触摸着那光滑冰冷的桌面。
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从自己的旧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崭新的大学课本——《高等数学》。
他将书，平整地，放在桌子中央。
他翻开了第一页。
那上面，印着他熟悉的，优美的，充满了逻辑性的数学公式。这些曾经能让他感到内心平静，能让他找到自信和力量的符号，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扭曲的墨迹。
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窗外，是清幽的庭院。
耳边，是绝对的寂静。
身下，是舒适的座椅。
眼前，是崭新的课本。
他拥有了最完美的学习环境。
可他的心，却乱成了一团无法解开的麻。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失焦地，看着窗外那片属于“别人”的天空。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疯狂地，质问着他。
“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改变命运……”
他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句他信奉了十几年的人生格言。
可林栋哲，用一个电话，就将他这十几年的信仰，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庄图南将自己关在那间崭新的、安静得可怕的书房里，看着桌上那本《高等数学》，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那句“知识改变命运”，产生了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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