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清风巷。
初冬的暖阳,给这座苏式小院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色。
自从搬进新家,黄玲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是浸在了蜜罐里。她每天哼着小曲,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和新邻居们聊天。
话题,永远只有一个——她那个远在广州,开大工厂,为国家赚外汇的,“未来的女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总能确保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用这种方式,享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的快感,也为女儿庄筱婷,建立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傲的屏障。
这天下午,巷口,邮递员那宏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包裹——!清风巷七号,庄筱婷同志的包裹——!广州来的!”
但这一次,邮递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吃力的喘息。
巷子里的人,好奇地探出头来。
只见邮递员推着他那辆二八大杠,车后座上,用绳子牢牢地捆着一个巨大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那箱子,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
“哎哟,老张,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大一包!”有邻居好奇地问。
邮递员老张抹了把汗,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羡慕和敬畏的神情:“我哪知道?广州寄过来的,点名了要庄筱婷同志亲自签收。重得很!”
一听说又是广州来的,整个巷子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黄玲第一个冲了出去,看到那个巨大的包裹,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在左邻右舍好奇的、灼热的目光围观下,邮递员和另一个热心邻居搭了把手,才把那个沉甸甸的箱子,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抬进了庄家的院子。
“筱婷!筱婷!快出来!栋哲又给你寄东西了!”黄玲扯着嗓子,兴奋地朝屋里喊。
庄筱婷从楼上跑了下来,看到院子里那个巨大的箱子,她白皙的脸颊,瞬间就飞上了一抹红霞。
周围的邻居,也全都围了过来,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他们都想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大老板”,这次又寄来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黄玲找来一把剪刀,手脚麻利地划开了包裹外层的油布和绳子,露出了里面的一个大木箱。
木箱没有上锁,只是用木条封着。
“爸!快来帮忙!”黄玲喊了一声。
庄超英闻声赶来,找了把榔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封口的木条给撬开了。
箱盖被打开的那一瞬间,院子里,响起了一片整齐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连衣裙。
那是一件酒红色的连衣裙。在那个遍地都是蓝、灰、绿的年代,这种鲜艳、醇厚的颜色,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视觉宣告。裙子的款式,是简洁大方的收腰A字型,面料在阳光下,泛着一层丝绸般柔和的光泽。
“天哪,这料子……”一个当了一辈子裁缝的邻居阿姨,忍不住失声惊叹,“这……这得是多好的料子啊!苏州城里,就没见过!”
黄玲的眼睛,也直了。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连衣裙拿了出来,展开。那流畅的剪裁,那高级的质感,让在场所有的女性,都看直了眼。
这哪里是一件衣服,这分明是一件艺术品。
庄筱婷看着那件裙子,脸颊滚烫,心跳得厉害。她能想象到,自己穿上它时的样子。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连衣裙下面,是一个用防尘布袋装着的东西。
黄玲将它拿了出来,打开布袋,一个精致的、棕色的牛皮女式挎包,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细腻的皮质,那泛着金属光泽的铜扣,那简洁而优雅的设计,再一次刷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他们见过帆布包,见过人造革的挎包,但这种散发着高级气息的“真皮”玩意儿,只在电影里,那些有钱的资本家太太身上看到过。
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羡慕。
而箱子的最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丝绒盒子。
黄玲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预感到,这最后一样东西,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她将那个丝绒盒子捧了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地,打开了它。
“啪嗒。”
盒盖开启。
一瞬间,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冬日的阳光,照射在盒子里那件物品上,反射出了一片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那是一块手表。
一块瑞士产的,“梅花”牌女士手表。
它静静地躺在红色的丝绒上,小巧的金色表盘,熠熠生辉。精致的钢制表带,像一条闪光的灵蛇,环绕着表盘。那清澈的表蒙下,秒针正在无声地、优雅地,一格一格地走动着。
它走的,不是时间。
是财富。
是地位。
是这个时代,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梅……梅花表……”人群中,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颤抖着吐出了这三个字。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是梅花表!瑞士来的!”
“我听人说,这一块表,要好几百块钱!抵得上一个工人快一年的工资了!”
“天哪!这林家小子,也太有钱了!这是把一套家具,戴在手上了啊!”
黄玲捧着那个盒子,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一块手表,而是一座金山。
而庄筱婷,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手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小船,被一个又一个幸福的巨浪,拍得晕头转向,几乎要溺毙在这片甜蜜的海洋里。
就在这时,她看到,丝绒盒子的角落里,还压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将那张纸条,捏了出来。
她展开纸条。
上面,是林栋哲那熟悉的、沉稳有力的字迹。没有多余的问候,也没有缠绵的情话,只有一句简短,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气息的话。
“下次见面时,我想看到你戴着它。”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庄筱婷的心脏。
她的脸颊,“轰”地一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被一种滚烫的、充满了占有欲的目光,从千里之外,牢牢地包裹住了。
这哪里是一张纸条。
这分明是一道王权的宣告!
是他,林栋哲,在向全世界宣告,这个女孩,是属于他的。
这件衣服,是他的战袍。
这个挎包,是他的徽记。
而这块手表——
就是他亲手为他的女王,戴上的,那顶无可争议的,闪耀着绝对权力的,皇冠!
黄玲一把拿过那块手表,不由分说地,拉过女儿的手,亲手将它,戴在了庄筱婷那纤细、洁白的手腕上。
表带的卡扣,“咔哒”一声,清脆地合上。
像一个永恒的誓约,被彻底锁死。
庄筱婷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块熠熠生辉的手表。阳光下,金色的光芒,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
当天下午,清风巷里,所有人都看到了。
庄家那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女儿,手腕上,多了一块金光闪闪的“梅花”表。
巷子里,那些曾经对庄筱婷有过想法,托人上门说媒,或者总想找机会搭讪的年轻男子们,在看到那块手表之后,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脚步停住了。
他们看着那块表,又看了看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和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们。
他们不需要再打听,也不需要再猜测。
那块手表,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是一道冰冷的、残酷的、将他们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彻底斩断的,利刃。
他们不约而同地,默默地,低下了头。
然后,转身,离去。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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