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浓重的露水悄然落下,丛生的杂草肆意生长,早已淹没了那条窄小的石道,看上去仿佛从未有人涉足过。
一阵苍老而沉重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只见一个身影,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微弱的灯光在他手中摇曳,就这样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前走去。穿过护国寺院那一片争高直指、郁郁葱葱的竹林,便来到了后山那方被视为禁地的所在。
老方丈双眸紧紧闭合,双手虔诚地合十,如同一棵苍劲的劲松般,纹丝不动地立在树下。身上的袈裟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冰凉,看来他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阿兄!”那人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亲昵与复杂的情感。
老方丈微微抬起眼眸,声若洪钟般说道:“老衲法号点灯,万望施主莫要再叫错了!”
那人闻言,连忙拱手,低眉说道:“点灯法师!”他深知往事不堪回首,阿兄如今也早已不需要他的道歉,可那一声满怀愧疚的“对不起”,却如鲠在喉,难以说出口。
“施主请!”点灯法师微微叹息一声,他年少时便在佛前诵经习法,从此不再过问尘世之事,曾经的一切与他已无太多干系,也只有这傻小子还如此执着。
在那如同铁通牢笼般围起来的方寸之地里,一座小小的坟包赫然矗立着,看上去竟似个小孩的形状。坟包干干净净,上面没有生长出一丝杂草,想必是一直有人悉心照看。
坟前立着一块无名石碑,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那人见此,身形猛地一晃,竟一下子倒在了坟堆旁边。他伸出苍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坟上的黄土,声音颤抖地说道:“商儿,爹爹好久没来看你了,可有责怪爹爹?”
“点灯啊!你知道吗!那年商儿才四岁半。”他抬起手,比了比身高,突然笑了起来,带着一丝苦涩,“就萝卜大点儿。”
【那年冬天,南国的流民和溃兵在戎国西部边境发起暴乱,他们肆意屠杀村庄,残忍地残杀村民,一时之间,烽火狼烟四起,边境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混乱之中。
当时的镇西将军,正是老明王。
当他得知消息,带着兵马匆匆赶到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百姓们的鲜血染红了那条名为“淬江”的河流,熊熊烈火燃烧着,试图掩盖这罪恶的一切。
有人默默哀悼,有人悲痛欲绝,有人陷入绝望……而一个小兵却拼了命地冲进大火之中,在即将坍塌的房梁下,在堆积如山的尸身血海中,找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太子殿下!”老明王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这位曾经打过仗、杀过敌的将军,竟从未像这次这般不知所措,慌乱了分寸。他想要抱住孩子,却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让孩子受到更多的伤害。
“商儿!”
“父……!”鲜血染红了男孩的身体,他躺在少年的怀中,无神的双眸中倒映着乱窜的烈火。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喃喃自语,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似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终于等到了父亲的归来。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没有喊疼,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那稚嫩的小手还未来得及抬起,便重重地落了下来。
少年侍卫死死地护着小主子,他强忍着悲痛说道:“殿下让奴才给爷带句话,‘父亲,孩儿要回天上了,别哭,替孩儿给母亲说一声对不起’”
“商儿!”他的呼声撕心裂肺,响彻在这片被战火摧残的土地上。
就在那房梁倒下的那一刻,小兵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然而忠心耿耿的少年侍卫却猛地起身,拼命地推开了自己的主子。
少年侍卫最终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爷,殿下很勇敢!”】
“阿弥陀佛!”点灯法师看着那小小的坟堆,陷入了回忆。记得那时,他们常常跑去浪迹天涯,还老爱把商儿丢到护国寺让他照顾。
商儿极其聪慧乖巧,对于经文佛法一点就通,就连一向严肃的燃灯师兄都曾说过:“若非此子贵气不可言,注定与佛无缘,十年后必是一代佛子!”
男人听后乐呵着,可下一刻却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商儿,打从娘胎里就乖巧得不得了,一点儿也不折腾人。
那年,是商儿第一次提出要求,说想去看大英雄。
他答应了商儿。
却没想到,这一答应,便成了他们父子之间阴阳相隔的开端。
“有酒吗?”那人突然问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渴望。
点灯法师摇了摇头,说道:“护国寺清规戒律森严,即便是佛子亦不得藏酒。”
“真扫兴!”那人有些失望地说道,“我还想和商儿喝上一盅呢。”
点灯法师双手合十,宣了句佛号,然后站在一旁,闭目掐着佛珠,嘴唇微动,念起了梵音。那声音声声慈悲,入耳如同仙乐般无瑕,仿佛能荡尽世间的一切纷扰。
一晃眼,商儿都已经离开四十年了。他努力地回忆着,却发现自己已记不得初为人父时,与孩儿第一次见面的那份欢喜。
“阿兄……哦!不是,点灯啊。前日阿麟传信回来了。”那人突然说道。
一直如老钟入定般的点灯法师,听到这话,突然睁开了眼睛,身形微微一晃,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胆怯,眼中满是道不尽的复杂情感。
“他还好吧!”点灯法师急切地问道。
“一切都好,六年前和妻子又得了个麒麟儿。”那人捧起一把土,对着墓碑笑着说道,“商儿不知道吧,你阿麟弟弟的长子议了东阳郡主为妻,再有几年,大抵能坐上祖父了。”
东阳郡主的父亲是御皇叔的义子,大名鼎鼎的御小王爷——雪沧澜,那可真真儿是个一碰就脆的瓷娃娃,太医院一半的太医都在御王府候着呢。
他想着,若他的商儿还在,或许也会像阿麟一样,拥着爱妻,抱着爱子……
若他的商儿还在,或许他也能陪着爱妻游历山水之间,享受诗酒花茶的惬意生活……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又险些囫囵着倒地,多亏点灯法师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他。
他神志有些模糊,但依旧不忘那刻入骨子里的规矩,说道:“多谢点灯法师!”
“可要贫僧遣小童送您回去?”点灯法师关切地问道。
“不必了!”那人说道,“让我一人走走吧。”
“阿弥陀佛!”点灯法师轻声说道。
月影在夜空中婆娑摇曳,两旁的劲松高耸入云,仿佛在与天争高。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层层台阶,一个人缓缓走来,山下一片寂寥。
马车静静地等候在一旁,将军们列成整齐的阵势,手持火把,紧握着长枪。他们身着护甲,看不清真容。
“少将军可要回车内歇歇?夜深露重,少将军旧伤未愈……”一位将领轻声问道。
楚蓝摇了摇头,坐在台阶上。她深夜受陛下传召,没想到竟是陪他老人家出城赏夏月之景。
她瞧了瞧那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心中正疑惑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陛下!”楚蓝唤道。
许是火光太过刺眼,戎行业抬手挡了挡,问道:“蓝丫头怎么闷闷不乐?”
“陛下!”楚蓝抿了抿唇,谨记父亲的教诲,侍君之要“莫问莫听莫传”。
犹豫了许久,她决定岔开话题,说道:“微臣担心小皇孙!”
又见陛下一副了熟于心的模样,楚蓝恍然大悟,问道:“陛下莫非知道小皇孙在何处?”
楚蓝查了许久,宫廷上下都未发现一丝蛛丝马迹,若有人蓄意抹去相关线索,也并非不可能。而四海重华宫,她实在想不到除了陛下还有谁有这样的手笔。
“知道!”戎行业说道,“我不仅知道,还派了霍安一路暗中保护。”
“……”楚蓝心中有些无奈,陛下您老人家可真不厚道,她都连着几日没睡好觉了,感情陛下在这儿看戏正起劲儿呢!
“蓝丫头可知为何?”戎行业问道。
楚蓝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戎行业将手中的灯笼交给孟才,他挺直了身子,说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搀扶的地步。”
“朕只是想看看,老五那孩子怎么个想法。”他缓缓说道,“我如今也是有三个孙儿的人了。一个认不得,一个见不得,剩下也就长庚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