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风里晃了晃,将林昭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他捏着《汉律》残卷的指节泛白,炭笔在竹简边缘划出深痕——占田过制,没入县官那行字下,被他重重画了三道线。
窗外忽然传来细不可闻的簌簌声,像极了秋夜落叶扫过窗棂。
林昭的动作顿住,指尖轻轻按在腰间那柄削竹用的短刃上。
这小屋本是书院堆放旧书的偏房,因他出身寒门分不到正经学舍,才得了这么个透风漏雨的所在。
此刻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窗纸泛着青灰,那声响却愈发清晰了。
他猛地起身,短刃出鞘的脆响惊得油灯灯花噼啪炸开。
门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却见一道月白身影斜倚在门框上,腰间酒葫芦随着动作轻晃,正是郭嘉。
好警觉。郭嘉抬手抛来个油纸包,落在案上发出咚的闷响,我特意绕了三道回廊,倒教你听出破绽了。他踢开脚边半块碎砖,大马金刀坐在林昭常坐的竹凳上,酒葫芦在掌心转了个圈,昨夜你说均田制要分陈府八百亩荒坡,我信你有这个胆。
但我更好奇——他忽然倾身凑近,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你是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循吏,还是...
林昭的短刃缓缓归鞘,指腹摩挲着案上那叠被翻烂的《田令》。
他能闻到郭嘉身上淡淡的松醪春酒香,混着夜露的潮气。
这问题像根细针,扎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默契。
若天下皆知民为贵,何愁无人共行?他垂眸盯着炭画里被圈红的士族二字,声音放得很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郭奉孝该知道,我要的从来不是陈府那八百亩地。
郭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朗然的肆意。
他拔开酒葫芦塞子,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颌淌进衣领:我阿爹说,这书院里最聪明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能掀翻棋盘的。他将酒葫芦推到林昭面前,明日辰时,南门外茶棚,我带个人来见你。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郭嘉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墙上炭画簌簌作响。
林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注意到竹凳下有片半干的泥渍——是后山竹林特有的黑泥。
晨钟撞响第七下时,林昭正蹲在院墙边。
林昭!
你看!同舍的寒门学子阿牛喘着粗气跑来,手指颤抖着指向院墙上的血痕。
林昭抬头,只见青灰色的砖墙上,寒门无路四个大字触目惊心,血渍还在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个暗红的小水洼。
书院里炸开一片惊呼。
穿青衫的夫子攥着戒尺冲过来,须发散乱:谁干的!
这是......这是对圣人的大不敬!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缩在角落的寒门学子们身上,语气陡然严厉,定是外头流民混进来的!
今日不查出真凶,谁都别想吃饭!
林昭后退半步,避开飞溅的血滴。
他盯着那行字的笔锋——起笔狠厉,收笔却有细微的抖,像是握惯了刀剑的手硬拿刻刀。
再看墙根的脚印,前掌压痕深,后掌浅,分明是会轻功的人借力纵跃留下的。
寒门之人,妄议国政,终将自取其辱。
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昭转头,正见陈群倚着廊柱,金丝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几个士族子弟,嘴角都挂着讥讽的笑。
陈群指尖漫不经心敲着腰间玉牌,声音不大不小:前日还说要分田给流民,今日就有人替天行道——倒省得我们动手了。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哄笑。
林昭看着陈群腰间那枚羊脂玉牌,忽然想起昨夜郭嘉竹凳下的泥渍——与后山竹林的土色,竟有几分相似。
林兄。
低低的呼唤从身侧传来。
林昭转头,正见刘晔站在紫藤架下,袖口沾着几片竹叶。
这人身为汉室宗亲,平时总爱捧着本书作壁上观,此刻眼神却格外清亮:昨夜戌时三刻,我在后山茅厕解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看见陈公子和个穿黑斗篷的人说话,那人身形......像极了前日在城门盘查流民的都尉。
风卷着紫藤花落在刘晔肩头。
林昭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注意到他鞋底沾着的泥点——和陈群玉牌上蹭的那点泥,颜色一模一样。
谢了。他拍了拍刘晔肩膀,转身时瞥见墙角有半截带泥的青竹枝,竹节处还挂着丝红布。
那红布的纹路,和陈群昨日系在腰间的汗巾,竟分毫不差。
暮色漫进书院时,林昭蹲在柴房里,对着那截青竹枝发怔。
窗外传来打更声,一更梆子响过,他忽然摸出炭笔,在墙上新画的地图旁写下陈群都尉后山竹林几个字,又重重画了个圈。
墙角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昭捏着那截青竹,指腹蹭过竹节处的红布,眼底泛起冷光——他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手,自己伸到他的网里来。
晨课的铜铃撞碎薄雾时,林昭攥着《盐铁论》站在讲堂中央。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补着苏晚前日替他缝的月白针脚——这是他计划里最不重要却最关键的细节。
夫子,他声线放得比往日更恭谨,学生近日读《食货志》,见孝武时桑弘羊行均输法,破豪商垄断之弊。
今士族占田逾制,与豪商何异?
竹席上的陈群啪地摔了茶盏。
他今日戴了鎏金抹额,映得眉峰倒竖:林昭!
你当这是市井茶棚?金丝玉冠下的耳坠晃得人眼晕,寒门小子妄议士族,先想想自己配不配!
讲堂里静得能听见竹简翻动的脆响。
林昭垂着的手指在掌心掐出月牙印——他要的就是这股子被当众羞辱的狼狈。
昨日他刻意让阿牛在食堂不小心撞翻陈群的食盒,又在晨读时记错《春秋》注疏,此刻再抬眼时,眼尾已染上薄红:陈公子教训得是......学生愚钝,只当治国之道需集思广益......
集思广益?陈群甩着广袖站起来,腰间玉牌撞在案几上发出清响,你也配和我谈治国?他转身冲夫子一揖,此等狂徒留不得!
学生这就去求家主,断了他的月例粮!说罢拂袖而出,玄色锦靴踩得青砖咚咚响。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指尖轻轻叩了叩藏在袖中的竹节——那截沾着红布的青竹,正压在他与阿牛约好的暗号位置。
墙角的阿牛缩了缩脖子,装作收拾书简,实则将藏在竹筒里的小纸团塞进了袖口。
三日后的夜,林昭裹着巡夜的粗布短打,腰里别着那柄削竹短刀。
后山竹林的风裹着露水钻进军衣领子,他却走得极慢——每七步踢开块碎石,每十步折段竹枝。
这些都是他昨日白天不小心留下的标记,此刻在月光下像串暗哑的密码。
簌簌声从左侧传来时,他正蹲在老槐树下系鞋带。
短刀贴着大腿滑入手心,他能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鼓发疼——不是害怕,是期待。
上!
三道黑影从竹梢跃下,带起的风刮得竹叶簌簌落。
林昭就地一滚,短刀划开最前面那人的裤管。
月光漏进林隙,照见对方腰间悬着的铁尺——不是江湖草莽的武器,倒像军伍里的制式。
留活口。他低喝一声,反手用刀背敲在第二人的手腕上。
那人吃痛松手,朴刀当啷坠地。
第三个人的匕首擦着他耳际飞过,在竹干上钉出个血洞。
林昭借着竹枝反弹的力道跃起,短刀精准划向对方小臂——他要的不是伤,是证。
啊!惨叫混着竹枝断裂声炸响。
林昭借着月光看见那截断臂上的刺青:半枚残破的玄鸟。
这是颍川军的标记,他前日在城门见过都尉腰间的令旗,正是同样的纹路。
剩下两人见势不妙,架起同伴就跑。
林昭追出竹林时,月光正落在那人掉落的腰牌上——青铜质地,刻着苏氏二字,边缘还蹭着新鲜的血渍。
他的指尖在腰牌上顿了顿,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林昭迅速将腰牌塞进衣襟内袋,转身时瞥见林边的野蔷薇丛——苏晚昨日说要采些花瓣做香囊,此刻枝桠上还挂着半片她的绣帕,浅粉的绣着并蒂莲。
第二日晨读,林昭盯着案头的《田令》,眼前总晃着那枚苏氏腰牌。
窗外传来苏晚的笑声,她抱着一摞书本站在廊下,月白襦裙沾着晨露,发间插着朵他前日送的野菊。
昭哥哥!她踮脚把温好的姜茶推到他手边,昨日巡夜可还冷?
我让阿福多添了炭盆。
林昭看着她眼尾的笑纹,喉结动了动。
袖中腰牌硌得生疼,他想起昨夜断臂刺客臂上的玄鸟刺青,想起陈群昨日在讲堂摔碎的茶盏,想起苏府家主前日在城门口给流民施粥的善举——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转成个漩涡。
晚晚,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三日后的春祭夜宴,你......
我自然要去的。苏晚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渗进来,阿爹说今年要在夜宴上宣布件大事,说是......她忽然住了口,耳尖泛红,总之你记得穿那身我新缝的月白衫子,莫要再穿补丁的了。
林昭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内袋的腰牌。
春祭夜宴的灯笼已经挂到了书院门口,朱红的穗子在风里晃,像极了那日院墙上未干的血痕。
他知道,当月亮爬上祭台的那一刻,所有藏在阴影里的手,都将在烛火下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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