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镇的夜,终于落下。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寂静夜,镇中不再响起风裁塔的铃音,也没有律巡官巡街的脚步,只有零星的篝火,在庶风区的小巷和广场里噼啪作响。
街边的风奴们席地而坐,围着火堆,有人拿出压在床板下许久的干饼,有人把葫芦里的水倒进破铜壶加热,一锅一锅“庶风汤”热了起来,香味中混着风灰和盐花,简陋,却温暖。
在这之前,他们是连围火都不敢的。
一旦冒烟,便会被当作“擅动风气”被抓入风牢。
可如今,他们却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斩断风裁之刃、推倒风律之塔、唤醒庶风之井的人,坐在他们中间,盘腿喝着热汤,还一边嫌咸。
张小灰咂嘴:“咳,哪位大哥的盐包没封好啊?这口汤咸得够味了。”
一群风奴大笑,有年长者忍不住凑上来,红着眼道:“张爷,您……您不嫌弃?”
张小灰一愣,随即仰头干了那一碗:“不嫌弃。”
“我只嫌没肉。”
众人又笑,气氛渐渐放松。
洛刃坐在张小灰身旁,怀中抱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羊皮手记,神色郑重。
“我爹留下的笔记,原本藏在旧井后的风纹槽中,今天回去看时,竟然自己被风翻出来一角,好像是……被唤醒了。”
张小灰接过那本手记,手指轻轻翻动。
书页早已干裂,但字迹仍清晰。
上面记录的,是一套极为庞杂的风律替代法——风骨之外的“风根律”结构,其构想基于风的自然流动,而非律封;基于“气压流经与地形感应”的古法,与风骨镇现有的裁风法则完全不同。
张小灰眼中浮现一丝火意。
“这东西,如果让整个镇子知道……”
洛刃点头:“整个风裁体系都会崩。”
“但我爹没能完成这套图谱。”他低声说,“他说,想要建立‘不依赖风裁的风律’,需要找到所有庶风口的‘天然主风核’,但……”
张小灰却已经翻到书页最后,一指点在某页的底角。
“你是说这个?”他嘴角一扬,“我刚刚看到了标注——庶井之下,藏主风。”
洛刃猛地凑过来看,眼神一亮:“真……真的是?!”
“而且,你看这里。”张小灰指着旁边一串勾勒出的坐标点,“他记录了十三口庶风井的核心位置,还有未被彻底封死的三口风引核线。”
“意思是,只要找到那三口井,哪怕没有风骨律,我们也能自己造风?”
“没错。”
洛刃忍不住激动得攥紧拳头。
“这不就是……完全摆脱风裁的可能吗?!如果能在镇外复制这套系统,其他风奴村也可以不用再被勒住风口生活了!”
张小灰却忽然收起了笑容。
“问题是,这东西一旦被风裁发现,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我们会被灭口。”
洛刃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可你都已经斩断风裁之刃了,他们还能奈你何?”
张小灰缓缓叹气,轻轻道:“那不过是第一刀。”
“他们不会放弃的,因为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
“他们怕的,是你们。”
“是你们这些被压了几十年还活着、还能重新说话、还开始质疑的‘庶风’。”
“所以我才不能走。”
洛刃抬头,怔怔看着他。
“我得留下来,至少得把这套东西传完、跑完,把该教会你们的都教完。否则——”
他咬住草茎,轻轻一笑:“万一你们哪天再想起我,只记得我是个逗比,那就不值了。”
洛刃眼眶一红,声音哑了:
“你不是逗比,你是疯子。”
张小灰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会说话了。”
火光暖了半片天,篝火边的欢笑渐起。
而在黑夜尽头的风骨主庙内,一场新的会谈也在悄然开始。
七位风裁长老围坐在主庙底层的密议厅中,气氛冷得近乎凝固。
“沙隐大人,风骨之塔的根基已经动摇,镇民信仰开始动摇,若任由此人继续停留,整个风裁律都可能崩解。”
“他不能留。”
“此人极其危险。若不除,将来不仅是风骨镇——整个荒原的律序都有可能失控!”
沙隐面无表情地扫过在座众人,一字一句道:
“我当然知道。”
“所以——”
她起身,披上那件象征最高风裁权力的“寂风白袍”。
“下一场‘风祭’,提前举行。”
“在风祭的审魂火前,在整个镇民面前——我会亲自斩下张小灰的‘风名’。”
“风骨镇,只允许一个声音。”
“不是风。”
“是裁。”
而此时的张小灰,正靠在庶风井边,一边晒月光一边打着哈欠,嘴里嘟囔着:
“唉……该来的,还是得来。”
“果然,风停不了。”
“那就——继续吹吧。”
夜已深,庶风区罕见地一夜未起风尘。
这是许多风奴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无风袭、无风裁、无警铃的夜晚安睡。街头巷尾的灯火像被山谷藏起的星辰,一点点地,温柔地闪着。
张小灰靠在一口庶风井边,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草茎在唇角一摇一晃,懒洋洋地说道:“欸,小刃子,你数过这天上的星没有?”
“没有。”洛刃坐在他身边,一本正经地答。
“那你猜,这一片天上,哪一颗是我?”
“那颗最皮的。”
张小灰一拍大腿:“你小子越来越会聊天了。”
两人笑作一团。
气氛缓缓舒展,像从沙漠深处吹来的一缕晚风,微咸,却带着久违的甘甜。
洛刃忽然问:“你真的……打算留下来?”
张小灰眯着眼,望着星空:“至少现在得留着。”
“你以为我多想当个什么救世主啊?我其实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点酒,晒晒太阳,顺便……把我那点老账给清了。”
“可风骨镇这个地方,它太不安静了。”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些:
“更何况——我不太放心你们。”
“要是我一走,你们又被谁把风掐了,那我这口恶气岂不是白吞了?”
洛刃神色认真:“我不会让他们再掐一次。”
“我想继承我爹没完成的东西。”
“哪怕他们还会再打压我、污蔑我,我也不会再退。”
张小灰眼神微动,忽地笑了:
“你这个表情……真像我小时候。”
洛刃眼睛一亮:“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张小灰翻了个身,背对他:“帅,没别的。”
洛刃:“……”
这时,一道极轻的脚步声悄悄靠近。
是林璃月。
她从巷尾慢慢走来,手中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身上罩着灰色斗篷,遮住了原本那一身出尘气质,混在人群中毫不扎眼。
“你回来了?”张小灰眯眼看她。
林璃月放下包袱,一边坐下,一边道:“听说你又闹了一通,现在整个镇子都在传你是‘风灾之子’了。”
张小灰叼着草:“哎,起名字这一块,他们就不能专业点?”
“风灾?我明明是‘风福’好不好。”
“福你个头。”雪瑶璃也从另一边走来,靠着风井坐下,语气中满是嫌弃,“我刚去庙前街探听了一圈,风裁那边已经在密谋下一步应对了。”
“他们准备提前举行风祭,公开审你。”
张小灰一挑眉:“风祭不是一年一度,风骨轮替用的吗?”
“是。”林璃月冷声道,“可他们打算‘特别插播’,重新定义‘裁风本意’,借审你之名,重塑风裁的威信。”
“届时,你将站在镇民广场中央,接受七裁长老与风骨神灯的‘祭火问裁’。”
“而他们——打算在火光中,彻底斩你的‘风名’。”
张小灰坐直身子,草茎一横,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祭火问裁?”
“他们想把我放火上烤?”
雪瑶璃皱眉:“你别又不当回事!”
“这不是闹着玩的,风骨神灯是真能‘看破风命’的古器,听说当年就连沙隐年轻时都差点在上面走火入魔!”
“你如果过去……你那些秘密,可能就藏不住了!”
张小灰笑意不改,眼神却沉了下去。
“我知道。”
他缓缓开口,语气忽然很安静:
“他们这是,想让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众人认定——是个罪人,是个祸首,是个必须被镇压、被除名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他们不是怕我动手。”
“他们怕我活着——站在人群中,还能笑着说话。”
洛刃眼神一震:“那你去不去?”
张小灰闭上眼:“当然去。”
“但既然他们要光明正大地‘祭风’,那我就——”
他睁开眼,眼中浮现一缕无法忽视的灼光:
“光明正大地——吹灭它。”
林璃月缓缓握拳:“你有什么打算?”
“有。”张小灰缓缓站起身,望向庙塔方向。
“我打算把我那张风名,挂到全镇最高的风骨钟上。”
“然后……”
他咧嘴笑:
“你们不是想审我吗?”
“那就先审风吧。”
“咱们来——打一场,风的官司。”
“看这风骨镇,到底谁能说出——最后一口气。”
夜风吹来,张小灰披风翻卷,火光在他身后摇曳,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低吼中,已然逼近主庙山门。
而沙隐,已经点燃风骨祭火,恭候“风之异端”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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