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晨雾如纱。
老槐树下,张连山披着青布短褂,手中提着一只包袱,里面装着三样物什:一盏油灯,一炷长香,一封用黄布包着的符书。旁边,顾云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衣,神情肃穆,背着个旧竹篓,里头放着只活鸡,两坛老酒,还有一叠切好的香肉。
这是张家的祭山礼,每年清明、中元和冬至必上一次。可今天并非节日,却要祭山神。
顾云忍不住问:“姥爷,咱今天不学画符吗?怎么先去山上?”
张连山看他一眼:“你记着,张家学本事,头一件不是练手,是敬神。”
“祖宗立这门,第一道规矩便是:开符先祭山,养气先敬根。”
顾云虽不太懂,但也知道此事不小,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天还未大亮,两人便出了院子,沿着旧山路拾级而上。清晨的山风中透着露水的凉意,林间鸟雀未醒,万物俱静。顾云背着篓子,走得小心翼翼,倒也稳当。
山道熟得不能再熟,那是他自小被姥爷带着练腿力走的路。可今晨不同,气息沉凝,似乎连风也带着三分肃杀。
张连山一路无言,直到过了“鬼望石”那处弯,才低声道:“山神树的地气变了。”
顾云一怔:“什么叫变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做梦老喊冷?”张连山脚步不停,“那时候山上的气是‘守中带阳’,能压住你魂不收的病根。可从去年起,这山的地气就变了。神树的风口,阳气弱了三分,阴气涨了一成半。”
“你那夜烧得快抽风,就是那时候起的头。”
顾云低声“哦”了一句,忽然道:“那山神……不会也变了吧?”
“那不能。”张连山回头看他一眼,“咱们祖上供奉了山神一辈子,山神也护了我们张家超百年,早已通了灵识。他若真要变,咱们这屋早塌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顿了顿:“可就是因为地气不稳,我才得带你去拜一拜,免得你一上手画符,通了气,引出不该来的东西。”
顾云点点头,心里一紧。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祖孙二人终于来到山神树前。
那棵老树如山鬼盘踞,枝干粗得两人环抱不过,满是瘤节与老皮,根须深入乱石之间。雾气在树下萦绕不散,如有一口暗井藏在地脉下头,时不时喷出冷意。
当顾云靠近山神树时,不仅是脊背发寒,可写树干上忽然浮现一道模糊的符纹光印,像是某种远古印记感应到顾云的体质而自动显现。这符纹一闪即灭,张连山看到后脸色一变,嘴上不说,但明显更加慎重。
顾云刚靠近,便觉脊背发寒。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张连山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别退,这是对你的考验,第一次来山神面前,你若退了,以后入符就易散魂。”
顾云咬牙定了定神,站稳脚步。
张连山打开包袱,取出那盏油灯点燃,放在树根前。他又解下布符书,放于灯后,再将那炷长香点起,插入树前石裂中。
香火一起,风声忽止,林间鸟雀一声未啼,万籁俱寂。
张连山低声念了一段张家祭词,那是顾云从未听过的古语,声调古怪,咬字似咒非咒,一节一节,压得人心头发闷。
念罢,他跪了下去,低声道:“张家连山,携张氏顾云,今来拜山神,祭香三炷,酒肉相奉,只愿神前启路,不乱不缠,护我血脉,不堕不歪。”
说罢,张连山便磕了三个头,在一旁顾云见此情况,也连忙学着他姥爷的模样跪下,也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顾云在磕头时,忽然感觉后颈一凉,仿佛有风从体内透出,眼前一花,竟看见自己站在神树对面,望着正在磕头的“自己”。
他强忍不动,片刻后恢复正常。
张连山在一旁余光扫过,目光微顿,却未发一言。
张连山摆上三只鸡,一坛酒,切好的肉一块块叠在竹盘中。等一切摆妥,他从怀里取出那张黄布包裹的小符本,在香火上轻轻晃了晃,口中道:
“今日弟子启符,先祭山神,愿得符道传承,无煞无害。”
说完,他将黄布一角揭开,符本中的第一页,写着“起笔·一画通魂”。
就在那一刻,雾中轻响一声。
顾云猛地抬头,心跳如鼓。
那头青牛,卧在雾中,双角微晃,眼中泛着淡淡青光。
它低头看着顾云,没有说话,只静静注视着他。
张连山却轻轻拱手:“神爷,今儿孩儿初学,请您做个见证。”
青牛缓缓点头,声音从雾中传来:“张家有人可继,天命未断,三魂归位,魄有余根,可通一道。”
顾云怔了怔,忍不住问:“神爷……我真的能学?”
“你本就不是凡躯。”青牛缓缓道,“你虽非天命之子,却身怀天眼之种,魂偏而不散,魄断却可补,正合张家之脉。”
顾云听得心中发热,张连山却神情未变,只恭敬一拜:“多谢神爷明言。”
青牛低声哞了一声,身影缓缓淡去,最终在晨雾中彻底消失。
张连山收起香烛与供品,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尽,又将那黄布小心重新裹好,抱在怀里。
“走吧。”他说,“今晚起符。”
“姥爷。”
“嗯?”
顾云忽然道:“我以后也得守这山?”
张连山没回头,只道:“你要是学得成,守得起;你要是学一半,守不住。”
“可不学……”
“你就只能等着人来要命。”张连山看着天边日光初露,淡淡一笑,“你命是你娘他们扔给我的,也是我捡起来的。你自己说,该怎么活?”
顾云低头不语,良久,抬头答了一句。
“那我就学。”
“好。”张连山点头,眼中露出难得的几分欣慰。
“你若学成,天若肯你,定自有出路;天若不肯……”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高悬天际的一抹血色朝霞,声音淡淡:
“那就杀一条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