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每一粒尘埃都悬浮在空中，静止不动。
刚刚才从密室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腐朽气味中挣脱，肺部贪婪地渴望着新鲜空气，然而，他们一头撞进的，却是一个由冰冷的枪口和沉默的人墙所组成的、更加绝望的“牢笼”。地下通道里阴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金属与火药的味道，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比刚才的密室更加令人心悸。数十道战术手电筒交织出的刺眼光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三人死死罩在中央。
顾思源就站在这张巨网的中心，站在包围圈的最前方。他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及的方式，和自己动用了无数资源、心心念念想要寻找的目标“不期而遇”。
他的脸上，那惯常的温文尔雅被瞬间撕裂，一丝纯粹的错愕一闪而过。但仅仅是零点几秒，他强大的情绪控制能力就让表情恢复了镇定。随即，他的目光如同一台最精密的高精度扫描仪，冷静而锐利地扫过眼前这三个狼狈不堪、却气息交缠的人。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几乎虚脱、脸色苍白如纸的林曼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紧接着，他看到了那个满身血污、身上布满了狰狞伤口，但一双眼睛却依旧如暗夜鹰隼般锐利的男人。即便身处绝对的劣势，那个男人身上爆发出的野性与杀气，依然让他身后的那些职业保镖感到了本能的威胁。
最后，顾思源的目光，如同一束被磁石吸引的光，牢牢地、无法偏移地，定格在了江鸢的身上。
以及，她和那个男人——沈确——那双死死交握、从始至终不曾有片刻分离的手。
她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正用力地嵌在他那沾满血污与尘土的、骨节分明的大手里。那是一种超越了情侣间亲昵的姿态，更像是在狂风巨浪中，两个溺水者死死抓住的唯一浮木，是一种将彼此的生命与命运彻底锁在一起的决绝。
就是那一眼，顾思源的眼神，发生了一系列极其细微、却又在江鸢看来无比清晰的变化。
从最初看到目标出现的震惊，到目光触及江鸢时，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与担忧，再到他看见那双紧紧交握的手时，无法掩饰的一丝错愕与瞬间黯然。最终，所有复杂翻涌的情绪，都如同被投入冰湖的巨石，在短暂的波澜后，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洞悉了一切的、带着浓浓苦涩的了然。
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看到那双手的一瞬间，所有之前盘踞在他心中的疑惑、不解与期望，都有了答案。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更不需要任何苍白的言语。
那个男人，就是沈确。
那个在江鸢的描述中，被她刻骨铭恨了整整七年，却又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里，在每一次深夜无意识的呢喃里，暴露出无尽牵挂与思念的男人。
那个仅仅是提起名字，就能让她眼底瞬间起雾，让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的男人。
那个让她愿意以自己为饵，不惜以身犯险，布下如此惊天动地之局的，真正的“理由”和最终的“目的”。
顾思源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他出身名门，家世优渥，拥有着最光鲜的履历和最得体的教养。他为人谦逊有礼，永远站在阳光之下，拥有着那个叫沈确的男人所不具备的一切“正常”与“优势”。他像一位完美的王子，手捧着城堡的钥匙，耐心等待着他的公主。
他以为，只要他能给予江鸢足够的耐心，只要他能为她扫平一切障碍，只要他能提供一个绝对安全、温暖的港湾，他就能像水滴石穿一样，一点一点地，走进这个外表坚硬如冰、内心却比谁都柔软的女人世界里。
直到此刻，直到他亲眼看到江鸢和沈确站在一起的画面，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多么可笑。
他和江鸢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用世俗条件去衡量的“情敌”。
他们之间横亘的，是一段长达七年的、用生命与鲜血、等待与辜负、爱与恨交织浇筑而成的时光。那是一段早已超越了世俗眼光中的喜欢与爱恋，甚至超越了生死的深刻羁绊。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也永远无法企及的深刻。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沈确。
那个男人虽然衣衫褴褛，浑身浴血，像一头刚刚经历过残酷厮杀的困兽，但他的身体，却如同一座最坚固的堡垒，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下意识地、死死地，将江鸢完全护在自己的身后。那种姿态，不是为了向他这个“情敌”刻意炫耀什么，而是一种早已燃烧进灵魂、铭刻进骨血的、最原始的本能。
他又看向江...鸢。
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像一只优雅的刺猬，永远保持着一份礼貌的警惕与疏离的女人，此刻，却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倦鸟。她半个身子都依赖地、毫无保留地，躲藏在那个男人的羽翼之下。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虽然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她抓住沈确手臂的那只手，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力量。
那是一种怎样的信赖？是将自己的生命、灵魂、过去与未来，完全托付给对方的、绝对的信任。
顾思源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狠狠捏了一下。
有些疼。
有些酸涩。
但奇怪的是，在这种尖锐的痛感之后，涌上来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有些绝世的古董，从被发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天生只有一位主人。无论后来者如何欣赏，如何渴望，都无法真正拥有它的灵魂。
有些感情，也注定只属于两个人。无论故事的情节如何曲折离奇，旁人都只是推动剧情的配角，永远无法成为故事的主角。
而他，顾思源，终究只是一个局外人。
“顾少？”
他身后一名精悍的下属，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一幕，已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枪举得更稳，保险也早已打开。冰冷的枪口牢牢锁定着沈确，只等顾思源一声令下，就能将他瞬间打成筛子。
整个地下通道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死亡的寂静。
沈确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冰冷，他将江鸢和林曼更紧地护在身后，身体微微弓起，每一块肌肉都瞬间绷紧，像一只在绝境中被彻底激怒、随时准备发起致命一击的猎豹。他不在乎对方是谁，他也不在乎对方有多少人、多少枪，他只知道，谁敢伤害他身后的人，他就会让谁死，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思源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而干净，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不是下令攻击。
而是做了一个清晰、果断的“放下武器”的战术手势。
“……”
他身后的手下们全都愣住了，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费了这么大力气找到的目标，顾少竟然要放走？但军令如山，刻在骨子里的服从让他们还是压下了所有疑问，虽然动作迟疑，但还是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咔哒、咔哒”的轻微声响，在此刻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凝固如水泥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顾思源看着沈确，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已经没有了丝毫敌意，只剩下一种同为男人之间的、混杂着欣赏、敬意、甚至是一丝羡慕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沉默地，向着旁边，侧过了一步。
一步。
就是这看似简单的一步，却让开了一条通往“生”的道路。那条由枪口和人墙组成的绝路，因为他这一步，瞬间变成了一条坦途。
他甚至没有再给江鸢一个告别的眼神，只是转过头，对他那些还处于震惊和不解中的手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下达了新的指令：
“这里没有发现目标，立刻去另一边搜！”
说完，他便率先转身，迈开长腿，向着通道的另一端走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决绝，仿佛刚刚那场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激烈对峙，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错觉。
他用最体面、也是最决绝的方式，为自己这场尚未开始便已落幕的爱恋，画上了一个骄傲的句号。他用他的“成人之美”，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也成全了一段他注定无法介入的、属于强者的传奇。
在与沈确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顾思源的脚步，有了一次微不可查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停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压得极低的、只有他们两个男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像是从胸膛里发出的共鸣，低低地说了一句：
“保护好她。”
沈确的身体，也是猛然一僵。
他同样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只是用同样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回了三个字：
“我会的。”
这是一场属于“情敌”之间的、无声的交接仪式。
更像是两个站在各自领域顶端的顶级男人之间，一场英雄惜英雄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需要多言，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已足够。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