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思源不动声色的“放行”下,沈确搀扶着虚弱的林曼,另一只手则紧紧牵着江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带离了那片是非之地。三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废弃工厂区错综复杂的阴影迷宫里。
七拐八绕之后,周遭的喧嚣与危险似乎都被彻底隔绝。沈确在一扇看起来锈迹斑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的巨大铁门前停下。他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用一种独特的节奏,在门上叩击了三下。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他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发出沉重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而门后,却是一个与外部的破败截然不同、别有洞天的世界。
这里,并非江鸢想象中那种阴暗潮湿、充满霉味的藏身之所。
恰恰相反,这是一个堪称顶级的文物修复工坊。
空间巨大,挑高惊人,宛如一座小型教堂。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严密的黑布遮挡得密不透风,只在中央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缝隙。一道光柱从那缝隙中投射而入,像舞台上精准的追光,清晰地照亮了空气中无数缓缓飞舞、如同金色星尘的微粒。
空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腐朽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松节油、铜器养护剂、以及古老木材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芬芳。那是一种对于江鸢而言,无比熟悉、甚至能瞬间抚平她所有不安的心安气息。
各式各样她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世界上最顶尖的修复仪器,被分门别类地、如同艺术品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长的金属工作台上,闪烁着冰冷而精密的光泽。墙壁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修复工具,从最纤细的、用于描金的特制羊毛笔,到最粗犷的、用于打磨石器的金刚砂轮,每一件都摆放在其专属的卡位上,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充满了极致的秩序感与不容侵犯的力量感。
这里,根本不像一个亡命之徒仓皇躲避的藏身处。
它更像一个意志坚定的苦行僧,为自己打造的神圣道场。
江鸢环顾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仪器,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在过去那漫长的两千五百多个日夜里,沈确是如何孤身一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一边沉默地修复着那些来自过去的、残破的历史碎片,一边冷静地策划着那场足以撼动一切的、关于未来的复仇风暴。
这个空间,就是他那七年空白人生最真实、最残酷的写照。
孤独,严谨,强大,也浸透了无声的悲伤。
沈确首先打破了这片沉寂。他弯下腰,将已经彻底昏睡过去的林曼,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张角落里的简易行军床上,并细心地为她盖上了一张干净的羊毛毯子。他的动作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她。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转过身,终于看向了自进门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江鸢。
工坊里,一时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方才在生死逃亡中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那些汹涌的情绪和堆积如山的疑问,在这一刻,在这片安全的空间里,终于获得了生根发芽的土壤。空气仿佛凝固了,变得微妙而尴尬,每一粒尘埃似乎都承载着七年的重量。
江鸢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他这七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是问他……心里是否还为她留有一寸之地?
每一个问题,都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无法轻易地宣之于口。
沈确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令人窒息的凝滞,他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江鸢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游移,最终,落在了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那里,有一道在逃亡中被粗糙墙壁划出的伤口,不深,却仍在往外渗着细密的、殷红的血珠。
“你受伤了。”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低沉而干涩,却成功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不等江鸢有任何反应,他便径直走到墙边一个巨大的金属工具柜前,拉开其中一个贴着红色十字标签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专业到堪比野战医院级别的急救箱。
他回到她面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拉过一把工作椅,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江鸢鬼使神差般地顺从了,像个听话的孩子,安静地坐了下来。
下一秒,沈确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微微一顿,但他没有迟疑,立刻打开了急救箱,熟练地拿出消毒棉签、生理盐水和医用纱布。
他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在处理一道伤口,而是在修复一件刚刚出土的、无比脆弱的稀世珍宝。
他先用浸透了生理盐水的棉签,一点一点地,为她仔细清洗着伤口周围的污渍。冰凉的液体,混合着他指尖那克制却温热的触感,让江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那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这份迟到了整整七年的、温柔的触碰。
就在这时,江鸢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他那只为自己处理伤口的手上。仅仅一瞥,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瞬间缩成一团,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虎口处,是大片因为长期接触腐蚀性化学试剂而留下的、丑陋的白色灼烧痕迹,皮肤的纹理都已模糊不清。手背上,几道青紫色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瘀伤狰狞地交错着,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激烈搏斗。
而最让江鸢心如刀割的,是他那双曾经被誉为“能让国宝重生”、修长而灵巧的艺术家的手指。如今,那上面却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旧交错的划痕与厚茧,指关节也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粗大。
这些,才是他那七年“空白人生”,最无法被抹去的,真正的“笔记”!
江鸢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密的针同时扎了进去,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她猛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看,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在这极致的安静中,当场失声痛哭。
沈确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处理伤口那专注而轻柔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感受到他的注视,江鸢又不受控制地,缓缓将脸转了回来。
四目相对。
他瘦了,也黑了。曾经那张带着少年清隽之气的脸庞,如今已被风霜雕刻出了坚毅而冷硬的轮廓。眼角的下方,甚至有一道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疤痕,在光柱下若隐若现。
这是岁月,也是苦难,留给他的印记。是勋章,也是枷锁。
江鸢的心再次被那道疤痕刺痛,她缓缓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想要去触摸,去确认那道伤痕的真实。
看到她抬起的手,沈确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慌与躲闪,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自卑。
他似乎,极不习惯将自己如此脆弱和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最珍视的人面前。
江鸢的手,在距离他脸颊一寸的半空中,停住了。
她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用一种无比心疼、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安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说:没关系,我都看到了。你的好,你的坏,你的伤,你的疤……你的全部,我都看到了。我在这里。
沈确从她清澈的眼瞳里,读懂了这无声的一切。
他紧绷的肩膀,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仿佛压在身上七年的千钧重担,在这一刻被轻轻地卸下了一角。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为她处理伤口,动作却比刚才,更加的轻柔,更加的小心翼翼。
工坊里很安静,只有棉签摩擦皮肤的、细微的“沙沙”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但在这份无声的、温柔的包扎里,那片横亘在他们之间、长达七年的、巨大的空白与鸿沟,仿佛正在被这种奇异的温情,一点一点地,悄然填满。
终于,伤口被妥善包扎完毕。沈确在她光洁的手腕上,专注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刚准备起身,手腕却被江鸢反手抓住了。她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该我了。”她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
沈确一愣,显然没有理解:“什么?”
江鸢没有回答,她只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然后,她从那个敞开的急救箱里,重新拿出干净的棉签和药膏。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在他面前,缓缓地,郑重地蹲了下来。
她捧起他那只伤痕累累、写满故事的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无比珍视的姿态,开始一点一点地,为他清理那些他自己或许都从未在意过的、细小的划痕与伤口。
沈确彻底地,呆住了。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看着她低垂的、认真的眉眼,看着她专注到极致的神情,感受着她指尖那轻柔、温暖、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触碰。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全然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猛然席卷了他的全身,冲刷着他四肢百骸的每一处角落。
他那颗在七年的孤独与仇恨中,早已被磨砺得坚不可摧、冷硬如铁的心。
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彻底击溃,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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