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的废弃角落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白而微弱的光。光线勉强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悠长而扭曲,投射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消毒药水混合的复杂气味。
江鸢手臂上那道被玻璃划开的伤口,此刻已经被妥善地包扎好。冰凉的药膏缓解了火辣辣的刺痛,崭新的白色纱布在她光洁细腻的手臂上,显得格外醒目。
沈确为纱布的末端,打上了一个异常漂亮的蝴蝶结,那精巧的手法,和他修复传世文物时打的“盘长结”,几乎如出一辙。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指尖的精细与稳定,似乎从未改变。
他终于处理好了一切。
然而,他却依旧单膝跪在那里,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仿佛覆盖着千年寒冰的下颌线。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一句话,高大的身躯在微光中蜷缩着,像一个犯下滔天大罪后,等待最终审判的、无助的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像浓稠的液体,沉重地压在两人心头,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最终,还是江鸢,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尖叫和吸入粉尘,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但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燃尽了所有情绪后的绝对平静。
“为什么?”
她问。
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声嘶力竭的质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就是最简单的、最纯粹的三个字。
可就是这三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七年的潘多拉魔盒。沈确知道,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包含了江鸢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多少次从噩梦中哭着惊醒的泪水,和多少深入骨髓、日夜啃噬着她的怨与恨。
沈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拳头,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抬起头的勇气。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再躲闪,也没有再逃避。他强迫自己迎上江鸢的目光,直视着那双他思念了整整七年,也愧疚了整整七年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如泉水、盛满了星光的眼睛,此刻却像一片经历了风暴后死寂的海,平静得可怕。
“我父亲,”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他不是死于意外。”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江鸢那片死寂的心海,瞬间激起滔天巨浪。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是被魏东强害死的。”沈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因为我父亲,无意中发现了他利用职务之便,用高仿赝品替换博物馆馆藏国宝,然后进行走私的秘密。他不仅设计杀害了我父亲,还利用他馆长的权力,伪造了所有的证据,把‘监守自盗’这盆最大的脏水,全部……嫁祸到了我的头上。”
江鸢静静地听着,双手在身侧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攥在了一起,锋利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感,可她却毫无知觉。
沈确的眼神渐渐失焦,飘向了远处那片无尽的黑暗,仿佛又陷入了那段炼狱般不堪回首的记忆。
“当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压抑,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第一个选择,是站出来,拿着我父亲冒死留下来的那些零碎的、不成体系的线索,去和当时已经权势滔天的魏东强当面对质。但结果,只可能是被他用权势和人脉轻而易举地碾死。我甚至会背上‘窃取国宝’和‘恶意污蔑馆长’的双重罪名,死得不明不白,遗臭万年。”
“而另一个选择……”他顿住了,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决定,“就是‘死’。”
“我必须‘死’。我伪造了自己意外身亡的假象,从所有人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明处转入暗处,才能在魏东强和他所有眼线都看不见的地方,像一条躲在阴沟里的蛆虫一样,屈辱地活下去,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罪证,全部都挖出来。”
江鸢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
她能想象。
她完全能想象,当年那个还带着一丝少年意气的、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天才修复师沈确,在做出这个“死亡”决定时,内心究竟经历了何等的屈辱与不甘。
这比真的杀了他,还要残忍一万倍。这是对他灵魂的凌迟。
“我不敢联系任何人,更不敢联系你。”沈确的目光,终于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重新聚焦在江鸢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挣扎与后怕。
“因为我知道,从我‘死’的那一刻起,魏东强所有的眼睛,都会像鬣狗一样,死死地,盯在你的身上。”
“他太了解我了,就像我了解他的贪婪一样。他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弱点’。”
“他甚至巴不得我联系你,巴不得我出现在你身边。只要我露出一点点马脚,只要我给你打一个电话,发一条信息,他就能立刻顺藤摸瓜,找到我的藏身之处。然后,把我们俩,一起,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江鸢,”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沉痛,那份沉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垮,“这些年,我最大的恐惧,从来都不是我会死,而是我……会害死你。”
最后那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江鸢用七年时间构筑起来的、坚硬无比的心防。
眼泪,再一次,汹涌地、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长达七年的杳无音信,那场让她沦为整个圈子笑柄的“抛弃”,那份她以为的“背叛”,都不是真的。
真相,是如此残酷,却又如此深情。
那是一种最绝望、也最深沉的保护。他用他自己的“死亡”和名誉的毁灭,换来了她的“生”和安宁。
“那……那这七年……”江鸢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是怎么过的?”
听到这个问题,沈确那张一直紧绷着的、如同花岗岩雕塑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言语去精准形容的、混合着无尽苦涩与极致温柔的复杂表情。
“很难。”他终于承认,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有好几次,我都快撑不下去了。躲在城市最肮脏的阴沟里,像老鼠一样活着,吃着发霉的面包,喝着冰冷的自来水,看着仇人西装革履地出现在电视上,接受万人的敬仰……有好几次,我都想过,干脆什么都不管了,冲出去,跟他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江鸢,却从这风轻云淡的叙述中,听出了滔天的巨浪和炼狱般的煎熬。
“但后来……”沈确的嘴角,忽然,奇迹般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个弧度,就如同一束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瞬间照亮了他那张长期被阴霾笼罩的脸。
“我看到了你的直播。”
他说。
“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角落,我蹭着微弱的信号,用我那台破旧得快要散架的手机。我看到你在镜头前,怼天怼地,用最毒的嘴,说着最真的话。我看到你为了保护一件即将被破坏的文物,跟那些所谓的‘专家’拍桌子叫板。我看到你活得比我认识你的时候,还要鲜活,还要有力量,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每一次,在我快要被黑暗和仇恨彻底吞噬的时候,我就会偷偷地,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直播回放。”
他看着江鸢,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亮起了惊人的光彩,像是有无数颗压抑了七年的星星,在他的眼底轰然炸开。
“看着看着,我就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我觉得,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好好的,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江鸢的人,在坚持着我们曾经共同坚持的东西,在守护着那些我们都视若珍宝的文明……那我做的这一切,就全都是值得的。”
他缓缓地,近乎虔诚地,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沾满污迹的指腹,无比轻柔地,拭去了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一个在深夜里最虔诚的信徒,在对着自己唯一的神明,念出那句支撑他走过所有绝望的、唯一的祷文。
“江鸢。”
“这七年,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就是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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