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东华门裹着秋夜的凉意。
林昭跟着李公公的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时,靴底蹭过青石板的声音在空荡的宫道里格外清晰。
李公公的拂尘在身侧扫出细碎的风,每走三步便会侧过脸来,浑浊的眼珠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林大人慢些,这宫墙根的青苔滑得很。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可林昭注意到他扶着廊柱的指节发白——这老太监根本不是在提醒,而是在确认他是否跟上。
紫宸殿偏殿的门是虚掩的,烛火从门缝里漏出来,在两人脚边拉出两条晃动的影子。
李公公突然停步,转身时袖口带起的风卷走了林昭一缕发丝。陛下今儿个没传晚膳。他压低声音,拇指在自己喉结上轻轻一按,上回见着这阵仗,还是二十年前废太子夜闯御书房那会儿。
林昭的手掌在袖中收紧。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龙魂玉随着心跳发烫,那温度透过里衣烙在皮肤上,像块烧红的炭。
谢文渊的血还没凉透,玄阴宗的阴纹还刻在短刃上,皇帝却在这时候急召——龙椅上那位,怕不是要借他的手,把这潭浑水搅得更浊。
臣林昭,参见陛下。
殿内的烛火噼啪炸响。
皇帝坐在案前,龙纹金缕的朝服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抬眼时,林昭忽然想起皇陵地宫里那些守陵兽的眼睛——同样的黑沉,同样的锐得能刮骨。
林昭,朕只问你一句。皇帝的指节叩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水荡出涟漪,龙魂玉,你为何不交?
林昭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早料到皇帝会问这个,可真正听到时,喉结还是不受控地滚动了一下。
谢文渊倒台不过半日,满朝文武都盯着皇陵的宝贝,皇帝这是要他先表个态。
陛下明鉴。他垂眸行礼,指尖隔着布料抚过怀中的玉,此玉自开朝便镇在皇陵,护的是大楚龙脉。
若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他顿了顿,想起地宫里那些被阴毒咒法侵蚀的骸骨,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沉默了。
他起身走向窗前,玄色的披风扫过案角的奏疏,最上面那份是谢文渊的抄家清单,私养死士三千几个字被烛火映得通红。谢文渊虽罪无可赦,他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声,但他曾说——龙魂玉若能唤醒先帝旧军,或可镇压北疆蛮夷。
林昭的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皇帝召他来的真正目的——谢文渊的谋逆是明线,可皇帝心里,竟也动了用龙魂玉充作军器的念头。
陛下!他向前半步,腰间的守陵人铜牌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响,龙魂玉不是征战的利器。他想起昨日在皇陵地宫读到的记忆:开国皇帝临终前握着玉,眼里全是倦意,它镇的是先帝的执念,护的是大楚的根基。
一旦唤醒阴兵......他喉间发紧,那些本应安息的魂灵,会被怨气啃噬成厉鬼。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轻响。
李公公不知何时退到了门边,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
他突然咳嗽一声,尖细的嗓音像根针戳破了沉默:林大人,陛下之意,是要你保管龙魂玉,并负责监管其使用。
林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哪里是托付?
分明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若龙魂玉出了岔子,他就是首当其冲的罪人;可若他推拒,皇帝怕是要疑心他藏私。
他的手指在袖中掐进掌心。
玄阴宗的人还在暗处盯着,谢文渊的余党未必全灭,此刻最稳妥的,是把玉放回皇陵秘库。
那里有守陵人世代布下的结界,连他自己都要靠祖传的青铜钥匙才能打开。
若陛下信任臣,他取出玉佩,温凉的玉质贴着掌心,臣愿将龙魂玉暂存皇陵秘库,由守陵人世代守护。
皇帝的目光落在玉佩上,许久才移开。
他重新坐回龙椅,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的玉玺:准奏。
林昭松了口气,可当他抬眼时,正撞进皇帝眼底那丝极淡的晦涩——像深潭里沉了块石头,表面平静,底下却翻着暗流。
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威严,明日早朝,朕会下旨重申守陵人职责。
李公公送他到殿外时,月亮已经偏西。
宫道两侧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把老太监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林大人,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守住就能守住的。他的手指在林昭胳膊上轻轻一按,力道不大,却像块烙铁,玄阴宗的人,可比您想的更能等。
林昭脚步微滞。
他回头时,李公公已经转身往殿里走,佝偻的背影被灯笼拉得老长,像根随时会断的枯枝。
出了宫门,苏晚晴正倚在青骢马旁等他。
见他出来,她伸手理了理他被夜风吹乱的发,指尖在他手背轻轻掐了一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暗号。
皇帝真信你?她的声音裹着寒气,眉峰微挑,我在宫墙外听见你们说话,他最后那眼神...
他不信我。林昭翻身上马,伸手拉她上来,但他更怕玄阴宗拿到玉,怕谢文渊的余党,怕北疆的蛮子。他望着宫城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所以他需要我当这个守玉人,挡在明处。
苏晚晴的手扣住他腰间的守陵人铜牌: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玉送回皇陵。林昭驱马往城外走,秘库里的结界得再加三道,玄阴宗的阴纹......
林昭!
一声低喝打断了他的话。
街角的阴影里闪出个灰衣人,腰间挂着金吾卫的腰牌,见林昭勒住马,他快步上前,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林大人,这是刚从皇陵送来的密信。
林昭拆开油布的手突然顿住。
信纸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守陵队的暗桩,用朱砂画了只振翅的玄鸟,鸟爪下压着两个血字:幽王,入京。
他的脊背瞬间绷直。
楚幽王,那个传说中被开国皇帝秘密处死的私生子,那个在皇陵地宫记忆里,举着染血匕首站在龙榻前的身影......
林昭?苏晚晴察觉他的异样,探过头来看信。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打在林昭脸上。
他望着远处皇陵方向的山影,喉间发紧——谢文渊不过是棋子,玄阴宗也只是刀锋,真正的棋局,从楚幽王踏入京城的那一刻,才刚刚铺开。
灰衣人已经退进夜色里。
林昭把信纸揉成一团,反手扔进路边的排水沟。
水流卷着纸团打转,幽王两个字渐渐模糊,像被血浸透的墓碑。
回皇陵。他收紧缰绳,青骢马长嘶一声,蹄声碎在秋夜里,现在就走。
苏晚晴没有多问。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他手腕上,能摸到他脉搏跳得又急又重。
宫城的灯火渐渐被抛在身后,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像两把悬在半空的剑——而剑的尽头,正有一双眼睛,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静静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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