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过去了……”
大领导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深潭里投下的一颗石子,在接待室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漾开沉重的涟漪。
他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烟雾,投向更久远、更模糊的时空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语气,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一种被岁月打磨得近乎冷酷的陈述,一种对残酷战争逻辑的默认。他夹着香烟的手指,稳定得如同磐石。
橘红色的烟头在指间明灭,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悠长的烟雾。
大领导的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个无形的点上。
周卫国的形象,在那弥漫的烟雾里,逐渐清晰起来。
那不是一个冰冷的名字,而是一团在战场上燃烧得最为炽烈的火焰!
铁原阻击战,面对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强敌,是他,周卫国,带着一个残缺不全的连队,硬是在预设阵地前构筑起一道血肉长城!七天七夜!
利用复杂地形,将后世才被总结为“弹性防御”、“纵深梯次阻击”的战术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硬生生将敌人的钢铁洪流拖成了强弩之末,为主力转移赢得了至为宝贵的时间!
那份对战局的敏锐洞察,那份在绝境中依然能抓住稍纵即逝战机的狠辣果决,那份能将士兵潜能激发到极限的指挥艺术……每每在战报上看到他的名字,大领导心中除了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深夜的作战地图前,对着身边的老总喟叹:
“此子若得锤炼,假以时日,其成就,恐不在你我之下。”
那份期许是沉甸甸的。
他早已在心中为那个年轻的身影勾勒出未来的蓝图——战争的硝烟散去,百废待兴的龙国需要新的脊梁。
周卫国,就是那根最坚韧、最锋利的梁柱之一!
他要用更广阔的天地去磨砺他,将更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扛起新生龙国的国防大旗,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尊严。
然而……
就在胜利的曙光已刺破地平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时,那场该死的炮击!噩耗传来,指挥部被夷为平地,无人生还!
巨大的希望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空洞。
寻找?当然倾尽全力去找了!
老总亲自下令,一个整编师在焦土和弹坑里反复筛了好几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结果……只有烧焦的军装碎片,只有无法辨认的残骸……连一个可供确认身份的完整物件都没有!
“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大领导胸腔深处逸出。
这叹息里,浸透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惋惜与遗憾。那份寄予厚望的蓝图,终究被战火无情地撕碎,成了记忆中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直冲肺腑,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痛楚强行压下。
“首长!”
陈志国再也按捺不住,一步抢到近前。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因激动而扭曲,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大领导。
“他真的还活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血块,“就在几分钟前!电话!他亲口跟我说的!那声音!十几年了!烧成灰我都认得!那就是他!周卫国!他还活着!就在朝鲜!一个山沟沟里!”
“哐当!”
一声轻微的、金属落地的脆响。
大领导夹着香烟的手指,那根如同铁铸般稳定的手指,竟在陈志国这近乎咆哮的宣告中,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
半截燃尽的烟灰,簌簌抖落,掉在他深色睡袍的下摆上,又无声地滚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碎成灰白的粉末。
大领导猛地抬起头,那双惯常深邃、仿佛能容纳万顷波涛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刺穿了弥漫的烟雾,牢牢钉在陈志国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他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
他紧紧盯着陈志国,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
“你——说——的——是——真——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随即,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又不可抑制地翻涌起巨大的困惑和近乎本能的质疑: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微微摇头,像是在努力驱散一个过于荒诞的幻梦,“当年……老总他们,可是派出去了整整一个师的人马啊!在那片焦土上……”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忍回忆的艰涩,“……连他的……连他的一件完整遗物都没能……”
“尸体”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终究没能从大领导口中吐出。
那是对牺牲者最后的体面,也是生者心中最尖锐的刺。
陈志国看着大领导眼中那混合着巨大震惊、本能怀疑和一丝渺茫希冀的复杂光芒,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明白,空口无凭。
再激动的话语,在铁一般冰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十几年的岁月鸿沟,当年那场惨烈炮击后连残骸都找不到的“定论”,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横亘在眼前。
“首长!”
陈志国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而微微发颤,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直接的方式打破僵局:
“我有证据!他打来的电话!我把他打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抄下来了!”
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军装的口袋,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
终于,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那纸条边缘还带着他身体的微温。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承载着千钧之重,上面用铅笔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一个来自北朝鲜偏僻山村的、跨越生死界限的号码。
陈志国将纸条双手递到大领导面前,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就在这里!首长!我现在就可以打过去!立刻!马上!您亲自听一听!您亲自问问!一切就都清楚了!是不是他,您一听便知!”
大领导的目光,缓缓地、极其凝重地,落在了那张小小的纸条上。
那串陌生的数字,此刻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
他指间那支香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的一截,摇摇欲坠。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整个接待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暖气片发出极其微弱的流水声,以及窗外,风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玻璃窗棂,发出沙沙的、如同细密鼓点般的声响。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大领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夹着香烟的手,将那长长的烟灰,轻轻弹落在桌角的黄铜烟灰缸里。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决定命运般的沉重。
他没有看陈志国,目光依旧锁在那串数字上,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点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点燃了陈志国眼中所有的希望!
他几乎是扑向几步之外那部镶嵌在墙壁上的红色保密电话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抓起那沉重冰冷的听筒,手指因为巨大的紧张和期待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准确地按准号码盘上的数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用力拨下了那串承载着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的号码。
听筒紧紧贴在耳边,陈志国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后背的军装瞬间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
他屏住呼吸,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般的轰鸣,以及电话线路接通时那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嘟……”声。每一次等待的间隔,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大领导依旧站在原地,指间的香烟兀自燃烧着,淡青色的烟雾笔直地上升,在顶灯的光晕里盘旋、扭曲。
他的目光,如同深潭,沉静地落在陈志国剧烈起伏的后背上,落在他那死死攥着听筒、指节泛白的手上。
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审视,有疑虑,有无法言说的巨大期待,还有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得几乎动摇的、关于战争与牺牲的铁律认知。
窗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屏住了呼吸。
整个中海,仿佛都在这部小小的红色电话机前,等待着来自地狱深处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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