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头,如同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在陈志国心中激起千层狂澜。
他几乎是扑向墙壁上那部深红色的保密电话,手指因巨大的期待和恐惧交织而剧烈颤抖,几次才勉强按准那串刻在灵魂里的数字。
听筒紧紧贴在耳边,冰凉的金属触感也压不住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
他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一次,两次……陈志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固执地再次拨号,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那空洞的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一次次从遥远的朝鲜山脉反弹回来,击碎了刚刚升腾起的巨大希望。
大领导指间那支香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悬在烟蒂与空气之间,摇摇欲坠。
他深邃的目光从陈志国紧绷如弓的后背,缓缓移到那部沉默的电话机上。
陈志国第三次放下听筒,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猛地转过身,脸上混杂着不甘、焦灼和一种被世界愚弄的茫然。
就在这一刻,大领导动了。
他极其平静地抬起手,将烟头重重摁进桌角的黄铜烟灰缸里。
猩红的火苗瞬间被碾灭,只留下一缕扭曲的青烟,带着刺鼻的气味,袅袅升起。
他抬起眼,看向满脸通红的陈志国,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深夜被打扰后的倦怠与不易察觉的审视:
“志国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十几年了……风霜刀剑,物是人非。有时候,人心里藏得太深的念想,日思夜想,难免……会产生一些幻影。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风雪交加……”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陈志国的心脏!
幻觉?!
陈志国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
震惊、屈辱,随即是火山喷发般的怒火!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仿佛要裂开!
那张饱经战火、刻满风霜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首长!”陈志国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低沉的咆哮,震得房间里的空气都在颤抖!
他一步上前,胸膛剧烈起伏,迎着大领导深邃而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他用尽全身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从滚烫的血液里淬炼出来,带着钢铁般的重量和军人不容亵渎的尊严,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陈志国!以我四十年党龄起誓!以我身上这身军装起誓!以我牺牲在长津湖的哥哥陈志军的英魂起誓!!”
他的声音嘶哑而洪亮,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惨烈,“我方才听到的,绝不是幻觉!那就是周卫国!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他说话时那点停顿的习惯……就算再过二十年,三十年!烧成灰!我也认得!绝不会有错!”
他猛地抬手,用力指向窗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黑暗的北方,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就在那边!北朝鲜!一个叫‘清川里’的小山村!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首长,电话打不通,或许是线路被风雪压断了!或许是那边太偏僻!但人,就在那儿!”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请首长批准!我陈志国,亲自去!去清川里!爬,我也要把他从那个山沟沟里,活着背回来!”
就在陈志国这如同宣誓般的怒吼余音未落之际——
“嗡……嗡……”
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汽车引擎低沉而急促的轰鸣!
不是一辆,而是好几辆!
车灯刺目的光束,如同利剑般穿透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猛地刺破了中海深院的静谧与黑暗,将门前空旷的雪地映照得一片惨白!刹车声尖锐地响起,轮胎摩擦着薄冰覆盖的地面。
紧接着,接待室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呼啸着灌了进来!
门口,赫然站着几位同样身着将校呢军大衣、肩章上星光闪烁的身影!
风雪扑打着他们的衣襟和帽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深夜被惊动后的凝重,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
他们显然刚刚下车,军大衣的肩头还残留着未及融化的雪花。
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正是当年周卫国在铁原并肩血战过的老搭档,现任东北军区副司令的赵铁山!
他身后紧跟着的几位,或是当年周卫国一手带出来的营连干部,或是曾在同一面战旗下冲锋陷阵的生死兄弟,如今无一不是身居要职、威震一方的军中栋梁!
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房间中央、那个激动得浑身颤抖的陈志国身上,随即又飞快地移向站在烟灰缸旁、神色深沉的大领导。
显然,陈志国冲出办公室时的异状和那通深夜急召,已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们这个早已血脉相连的圈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们几乎是同时得到了消息,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顶风冒雪赶到了这里!
赵铁山一步跨进门槛,厚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根本顾不上抖落身上的雪,目光如炬,直接钉在陈志国脸上,声音洪亮而急切:
“老陈!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卫国他……他真还在?!”
陈志国猛地回头,看到门口这几位风雪夜归的老兄弟,眼圈瞬间又红了。
他用力点头,嘶声道:
“千真万确!我刚和卫国通上话!就在朝鲜!清川里!”
“轰!”
门口几位将军,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尽管在来的路上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从陈志国口中得到证实,那份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他们浑身剧震!
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在他们眼中激烈碰撞!
赵铁山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根本不用再多问,方才在门外,陈志国那番以军人荣誉和牺牲亲人英魂起誓的怒吼,以及他主动请缨前往朝鲜的决绝话语,早已一字不漏地穿透门板,狠狠砸进了他们的心坎里!
赵铁山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大领导,他身后几位将军也同时挺直了腰板,如同当年在阵地上等待出击的命令!
赵铁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军人血性和兄弟情义,在寂静的接待室里轰然响起,盖过了窗外风雪的呜咽:
“报告首长!陈志国同志说得对!电话不通,我们亲自去接!”他用力一拍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请首长下令!我赵铁山!还有我们这帮当年和卫国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我们一起去!去清川里!就是把朝鲜的山翻过来,掘地三尺!也要把我们的老连长,把周卫国同志!活着!接回家!”
“对!首长!我们一起去!”
“接卫国回家!”
“活要见人!死……也要带他的英魂回来!”
几位将军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低沉、嘶哑,却蕴含着火山爆发般的力量和铁一般的决心!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大领导,眼神里燃烧着同一种滚烫的火焰——那是穿越了十几年生死迷雾、跨越了国界风雪,只为寻回失散战友、迎回失落英雄的,最纯粹、最炽烈的军人血性!
小小的接待室,瞬间被这几位深夜闯入、肩扛将星的军人身上散发出的铁血气息和悲壮决心所填满、所点燃!空气仿佛都变得灼热起来。
窗外,风雪依旧在漆黑的夜幕下疯狂地呼啸、盘旋,如同无数亡魂在呜咽,又像是在为一场即将跨越国界的特殊“营救”奏响苍凉的序曲。
大领导站在烟灰缸旁,指间那支早已熄灭的香烟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微微变形。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口这几位如同标枪般挺立、眼中燃烧着决死之志的老将军,最后落在陈志国那张因激动和誓言而涨红的脸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但井底深处,似乎有某种被冰封了十几年的东西,在眼前这群老部下滚烫的血性与誓言中,正悄然松动、融化。
他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愈发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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