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山那句“养老我全包了”，如同一道滚烫的暖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冲垮了易中海心中那道用几十年岁月垒砌起来的、名为“绝望”的防线。
那道防线，坚硬而又脆弱。
它由旁人同情又带点轻蔑的眼神筑成。
由邻里背后“绝户头”的窃窃私语夯实。
由无数个夜深人静、夫妻二人相对无言的叹息加固。
而此刻，它在自己亲弟弟斩钉截铁的承诺面前，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动作太大，椅子腿与新铺的水泥地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双手，那双能操控精密机床、打磨出微米级工件的八级钳工的手，此刻却因为汹涌的情绪而剧烈颤抖，连桌上的搪瓷缸子都带得一阵晃荡。
他一把抓住易中山的肩膀，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弟弟的骨头都捏碎。
他的眼眶在一瞬间就变得通红，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哽咽，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
“中山……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死死盯着弟弟的眼睛，仿佛要钻进他的灵魂深处，去辨别这句话的真伪。
“你没跟哥开玩笑吧？”
他太需要这个承诺了。
这早已不仅仅是养老送终那么简单。
这是他作为一个传统男人，对家族血脉延续最根本、最卑微，也最执着的念想。
是没有后代的男人，在人前强撑着挺直腰杆，背后却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唯一救赎。
一旁的吕翠莲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会打断这梦幻般的一刻。
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滴落在她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看着兄嫂这几乎崩溃的激动模样，易中山心中一酸，却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如同久旱甘霖，浇灌了他们早已龟裂的心田。
他反手握住兄长颤抖的大手，用一种沉稳的力量，将他按回椅子上。
随即，他故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用一种轻松得近乎打趣的口吻，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气氛。
“哥，你看你，激动成这样，这有啥好怀疑的？”
“我易中山，从部队里出来的兵，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他俯下身，凑到易中海耳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描绘出一幅令兄长无比向往的画卷。
“我这不仅给您养老，我还准备多生几个儿子呢！到时候，全都得管你叫大爷，管嫂子叫大妈！”
“逢年过节，一帮小子跟在您屁股后面，扯着嗓子喊‘大爷’，您就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板着脸教他们扎马步，讲您当年拿先进标兵的光荣历史！”
“我跟您保证，咱们老易家的香火，从我这儿起，非但断不了，我还要给它烧得旺旺的！你就擎好吧！”
“好！”
易中海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巨响。
“好！”
他又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
“好啊！”
第三个“好”字出口，已然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他再也控制不住积压了半辈子的情绪，这个平日里在厂里、在院里都如山一般沉稳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是在哭，他是在宣泄。
宣泄那些年因为没有子嗣而遭受的白眼与非议。
宣泄那些年看着别人家孩子满地跑时的羡慕与酸楚。
宣“泄那些年午夜梦回时，对未来孤苦无依的恐惧与绝望。
香火！
易家的香火，终于能续上了！
他所有的心结，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不甘与愤懑，在这一刻，伴随着滚烫的泪水，烟消云散。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压在脊梁上那座看不见的大山，被弟弟用坚实的臂膀，给生生扛走了。
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亲弟弟，这个为他带来无限希望，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年轻人。
他把脸埋在弟弟的肩膀上，任由泪水浸湿那身崭新的军装，激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做出了一个八级钳工，一个兄长，最豪迈、最彻底的承诺。
“中山！”
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双眼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哥跟你说，哥有积蓄！”
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三百七十六块五毛二！还有十几张全国粮票！我跟你嫂子，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本来想着……想着以后老了，进养老院能有个底气，不受人欺负。现在不用了！全都是你的！明天，明天我就去银行取出来，全都给你！”
吕翠莲也哭着走过来，拉着易中山的手，补充道：“还有我攒的，还有二十多块，也都给你！以后，都给你！”
易中海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更重大的决定。
“我的工资，八级钳工，九十九块五一个月！以后除了我跟你嫂子留点零花，全都交给你管！我的票证，布票、工业券，那些金贵的东西，也都给你！给你娶媳妇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神圣。
“还有！”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这八级钳工的工作名额！”
“全轧钢厂几千号人，八级钳工拢共才几个？这是铁饭碗里的金饭碗！别人家的孩子打破了头都抢不到！”
“以后，就留给你的孩子！留给我的大侄子！”
“我亲自教他技术！手把手地教！把他调教成全京城最厉害的钳工！让他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技术工人，比他大爷我还有出息！”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为自己养老盘算的、有些自私的一大爷易中海。
他已经彻底放下了所有的私心杂念。
他将自己毕生的积蓄、未来的收入、甚至最引以为傲的身份和技术传承，都毫无保留地，规划进了弟弟和未来侄子的生命蓝图里。
他已经把易中山，这个失散多年、从天而降的亲弟弟，真正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待！
是血脉的延续。
是希望的化身。
更是他下半辈子所有奋斗的意义！
看着大哥眼中那真挚而又炽热的光芒，看着嫂子那含泪带笑的脸庞，易中山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兄弟二人，他们这个小小的家，将真正地拧成一股绳，牢不可破。
共同面对这个时代的一切风雨，共同迎接那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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