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王吉人自有天相,以后连单于之位恐怕也是囊中之物,又何必劳烦大王子费心?”一个老人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身后。
阿森反应最快,立刻回身拔刀,将波日特护在身后。他这才发现一个全身都缩在黑袍中的老人离他们已不足十步,可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到来。
“停下!”阿森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来者不善。
“老人家,此去不足二十里就是我温氏匈奴的祭祀禁地,都有我父亲的亲兵把守,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波日特的语气平静。
“好!不愧是温缰单于的长子。”老人欣慰地拍拍手,“方才我抛出了太平王和单于之位两枚诱饵居然都没有钓到大王子。”他双手合十缓缓下蹲,这似乎是他的礼节,只是脸上的阴影又重了几分。
“畜牲,不识人了吗!”伊达气得直骂人,身后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他一狠心,攥紧了手中的箭。
“主子,你只管跑!”他将手中利箭抛出,扎进战马身体里。阿木尔的战马吃痛,长鸣一声,发疯般地向前冲去。
“畜牲,吃硬不吃软的东西。”他一手握刀,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战马的长鬃,“别怕,咱们不往前走,咱们回去,咱们回去。”
战马通人性,又是朝夕相处的主人,在他的抚摸下慢慢平静下来,最后轻松地晃了晃耳朵。
“好!”伊达大喜,见战马平复,他猛地一提缰绳,战马前蹄暴起,随后熟练地在空中转身。
而这时,已经有一名黑衣人追到他身后,眼见情况有变,却已来不及反应,只能举刀横封。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伊达的眼睛,战马已经开始下落,他深吸一口气,拼足气力,人借马势,马助人威,这一刀竟直接砍下对方的脑袋!
“看来是些只会诈术的妖人!”这一刀喝退了众人,他们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随后三人出马,一人直冲伊达,另外两人侧面包抄。
“真不嫌丢人!呸。”
“伊达!”阿木尔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无论他怎么撕扯缰绳,坐下的战马都不理会,他只能伸长脖子去看伊达的背影。
伊达好像得手了,漂亮的一刀利落地砍下那人的脑袋,可很快那群人就反应了过来,开始包抄伊达。
伊达策马直冲迎面之人,两把马刀毫无保留地碰撞。这次终究是伊达落了下风,捂着酸麻的手臂落荒而逃。
“伊达!”阿木尔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地砸了上去,随后它跳的越来越虚弱,直到阿木尔无力地栽倒在马背上。
“不,我、我要去救伊达……”他已经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了,永无止境的轰鸣取代了急促的风声,而眼前也已经被一片红雾笼罩……
“你又来了……”沙哑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可这次他却看不到男人的脸了,他好像躺在了男人身后的尸堆里。视力终于恢复了,他的眼前是一颗漆黑的头颅,看头盔的制式应该是追他的那伙人。
“伊达!”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境,可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只能翻了翻眼皮。
他终于看到了伊达:不远处,几名骑手正在围追一名少年,那少年应是受了伤,耷拉着胳膊,很快他就被身后众人堵住,此时,一支利箭直指他的后心……
“不!”阿木尔挣扎着起身,可回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即使是这样,他的右手还是漫无目的地摸索着,想要找到什么,丢过去,阻止那一箭。
“拿着。”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木尔的手中也握住了一节长杆。
“是长枪!”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给我回去!”一阵近乎野兽示威的低吼从他的喉咙发出,战马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想要把背上的巨大威胁给甩飞出去。
阿木尔脸上不见一丝惊慌,他扯住战马的长鬃,硬生生地把他扯了过去。
“另外一个呢?”领头的人捆住伊达,问着手下的人。
“老……老大。”另外一人远远地指过去,他的声音居然有几分恐惧。
众人望去,正是他们的目标,那个红头发的王子。只是……
“老大,他莫不是得了什么疯牛病吧?”远处的阿木尔赤红着双眼,胯下的战马已经被他折腾得口吐白沫。
“怕什么,就算是疯病,也不过一个孩子。”一人不信邪,拍马上前。他反握战刀,想着擦身而过的一瞬用刀柄打晕这个孩子。
二人擦肩的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看到那重重砸下的一击。
“啊啊啊……”他捂着自己的右手,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阿木尔换只手握住夺过来的刀,三根断指也被他信手丢出。
“拦住他,别留后手,有古怪!”领头人大喊。
但已经来不及了,阿木尔与一人刀刃相磕,一股无形的力量直接震碎了后者的手骨,阿木尔手中刀锋一转,一朵灿烂的血花喷涌而出。
“我来!”另一人持兵器前来,他的身材远超常人,直接将手中大斧轮转如飞,靠近阿木尔,直接对准脑门一斧劈下。
阿木尔持刀上斩,竟是要以蛮力相抗,但纤薄的马刀哪里是巨斧的对手,二者仅一个照面,马刀就身消道陨。
“去。”阿木尔见斧刃与头顶近在咫尺,他将脖子一甩,额头直接磕开了斧头。壮汉大吃一惊,可为了这一下又快又狠,他都快握到斧尾,这下二人身形交错,他来不及收回武器。
“死。”野兽般的低吼又一次响起,他双腿发力,战马痛苦地嘶鸣一声,整个身体塌陷下去,阿木尔凭借着巨大的爆发力径直撞入壮汉怀中,手中的断刀突破了那漆黑的铠甲,插进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
二人一起栽下马,但其他的黑衣人们却已无心再管他们的死活,各自争相逃窜。
“主子!”伊达扯着好像断掉的胳膊,努力地朝他爬去。
“主子,主子,阿木尔!”伊达歇斯底里地狂喊,可阿木尔一点反应都没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人们离开的方向,握刀的胳膊微微发抖。
伊达忍着剧痛爬到阿木尔身边,眼见呼喊无效,他顾不上危险,凑到阿木尔手边,用那把颤巍巍的刀割开了绳子。
“应该是脱臼,希望没伤着骨头。”他捏了捏疼痛的左臂,牙一咬,手一使劲儿。
“咯吱。”一声令人心颤的声音过后,豆大的汗珠爬满了他的额头。
“苍天在上,天神保佑啊!”他在心里把能谢的神仙全都给谢了个遍,赶紧扶起阿木尔回营。
“这就是你来的理由。”波日特怒视着老者,“答应保你们的安全,就支持我做单于,难道是要我杀父自立!到时候,草原上的英雄怎么看我波日特·巴特尔!”他身体前倾,刀已经架到了老人的脖子上。
“大王子想必是误会了,我们阴山的鲜卑部族开出的条件只是支持大王子,我们都清楚,自莫羿出征以后,我们鲜卑元气大伤,可河套我们已经生活了百年有余,即使这次温缰单于不和浑邪王闹僵,那么之后,他也必然需要我们的实力。只要到王子跟许我们安生地活下去,那我们不介意为大王子卖命!”老者的脸上看不到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悲凉,一股亡国灭种的悲凉。
波日特收刀入鞘,他心里也清楚,河套富有,但父亲接任大单于以来却先将此处封给与他不算和睦的浑邪王,想来就是那里鲜卑人众多,只恐两族人摩擦不断。如今父亲杀了浑邪王的儿子,恐怕二者必有一战,若是此时他得到了鲜卑的助力,那么进可以出其不意,打浑邪王一个出其不意,立下大功;退可以有一处自保的地盘。
见他还在犹豫,老者又道:“大王子觉得,现如今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敌人?”波日特不解。
“大王子,单于已经不复年轻,环顾四周:东边的乌桓一族雄踞辽东,可幽州却令他如鲠在喉;西面我们鲜卑一族元气大伤,只能沦为附庸,今日也已向大王子献诚;剩下的羌人、羯人,贪财好利,难成大器;至于宁朝,虽地大物博,可诸国内斗,早已外强中干。”
说到这,他飞速起身,退后两步,郑重地下跪叩首道:“大王子,我胡人五族有一个共同的预言:终有一日,天会以人身行走于世间。到那时,他将率领我们胡族统治整个山与海洋。那一天,难道不就是今天吗!”
久久渴望被承认的心情和古老的预言轮番冲击着理智的阵营,终于莫大的荣耀与权力击碎了理智的防线,终于就在他要去争取他的未来时,一发火箭将他送回现实。
“什么声音?”他跑出帐篷,询问着自己的侍卫。
“禀报主子,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大单于帐下的斥候出动了,至于那支火箭,我们从未见过,可能与太平王有关。”
恐惧立刻抢回了理性的防线,他扶住侍卫的肩膀才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慌,“他们怎么知道……”
这时,一个巨大的失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阿木尔的护卫可不止伊达一个。
“快,快叫大祭司!”精锐的十环卫们立刻扎好营帐,温缰立刻抱着阿木尔进了帐篷。
“快让我看看!”大祭司来得也急,不仅没拿着平日里用来彰显祭司身份的权杖,右脚的鞋还跑丢了。
“怎么会这样!”大祭司慌了,他也算得上精通医术。阿木尔整个人像一具僵了的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瞪的浑圆,握刀的力气大得惊人,就连大单于都夺不过来,心跳快得像是攻城车撞门。
“难道、难道是……”一个可怕的想法涌上大祭司的心头,她难以置信地向对面看去,温缰紧闭着眼,最终点了点头。
“蚩尤血……”大祭司喃喃地念着。
据汉人的古书记载,最早的人类只有三个部落:轩辕氏、神农氏、九黎氏。而在这之中,就九黎氏的部落最为强大,但他最终败在了两家的联手之下,而九黎氏的族长——蚩尤也战死沙场。
但传说蚩尤并非人类,更不是能随随便便杀死的,壁画上描绘他铜头铁额三头六臂,最终,他的族人们一路向北迁徙,成为了胡人的前身。
“他的灵魂困于高山,他的身体沉没大海,而他的血液则流淌在预言中王身上,替他夺取天地。”匈奴作为实力最为强劲、来历最古老的部落,他们二人自然知道这个古老的预言。
“你一直知道他有蚩尤血?”大祭司揪住他的领子,愤怒地质问。
“对,如今只有三个人有过这种力量,而那三人都与他有关系。”
“……”一阵沉默过后,大祭司狠狠地扔开温缰,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大喊:“快去把我帐篷里的齐先生请来!”
“嘎鲁,这是我们胡人五族的秘密,不能让你帐篷里的那个南朝大夫知道。”温缰想要制止他。
“温缰,我当年没有信错人,你果然是做大单于的材料,越来越没人能看透你了。”他有些失望地说着这句话,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老友,那张脸是那么的熟悉,每一根胡茬,每一道皱纹,都是他亲眼看着岁月在他脸上雕刻的;可又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让他看着这张脸再也回忆不起当年篝火旁那个不得志的王子。
温缰最终没有制止他,齐大夫也进了帐篷。
“心跳过快,但心律不齐。”齐大夫抬头,盯着温缰的眼睛说道:“大单于,他小的时候可曾有过呼吸艰难的症状?”
“没有,没有。”温缰在心中确认再三,“一两岁的时候,他就生活在我帐篷里,没有先生说过的症状。”
齐练和的脸色凝重起来:“糟了,想必是天生的心阙。”
“心……什么?”齐大夫说的宁朝官话不是很标准。
“心阙症。”齐大夫轻轻扣住他的手腕,随后又翻开他的眼皮,沉重地叹了口气:“顾名思义,就是先天孕育于母体时,心有缺失。我少年云游四海,那时豫州闹灾,出生的婴儿身体多有缺陷。今日太平王的症状与当年的情况无异。”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温缰第一次有股不知所措的恐惧,“大夫,你一定要救他,牛羊、土地、奴隶,这都不是问题。”
“有关心症,我也所知甚少,曾听闻心阙者,不可疾行、不可悲喜过度。想必太平王殿下是受惊过度,以致神志不清,可找一亲近之人,慢呼其名。”齐大夫拿出药箱,翻箱倒柜地配着药粉。
说罢,大单于刚想张嘴,大祭司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把抢过阿木尔的小手,一根一根撬开那攥紧的五指,握到自己的手中轻声道:“阿木尔、阿木尔,我是祭司爷爷,还记得爷爷吗,小的时候爷爷陪你上树找果子,陪着你接生小羊崽,你还说等你学会了就给爷爷接个孙子,你不能忘吧?”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咽的声音如同风中飘摇的烛火。可阿木尔仍然没有起色,眼神依然死死地盯着前方。
“阿木尔,醒醒啊!”大单于插不上嘴,下意识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却突然感觉手上有一股粘糊糊的触感,一股腥气涌入他的鼻腔。
“血。大夫,怎么会有血?”
齐大夫赶紧过去,摸了摸阿木尔的头发,早已是一头血污:“不好,心跳过快,气血旺盛,瘀血恐怕攻入九宫了。”
阿木尔本就是一头鲜红的头发,灯火昏暗之下,竟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阿木尔,别怕,齐先生是南朝有名的大太医,你可得赶快好起来,舅舅老了,经不得吓唬。还记得舅舅说的吗,你娘和你一样,舅舅小的时候老是缠着你娘的头发,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但从不和我生气……”
“大祭司,如今太平王这个样子最见不得冷热骤变,你去外面令人再搭一间大帐篷,要把这一间严严实实的罩起来,在外面点上火盆,尽量不要让冷风进来。”齐大夫一把拉起大祭司,几乎是哄着对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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