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好好好。”他木讷地点点头。
就在他松开阿木尔小手的一瞬间,阿木尔突然抽搐一下,嘴里喃喃道:“舅……舅,我……在这。”
二人欣喜若狂,正要围上去的时候,齐大夫硬生生地拉住大祭司:“大祭司,据我观察,他好像只听得见大王的话,您还是先去安排我嘱咐的事,莫要节外生枝。”
大祭司慌乱地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大王,我看太平王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不干净东西。”齐练和说着拿出一包粉末和一根长长的管子。
“不干净?”
“我们那边俗语叫鬼压床。就是说一个人明明醒了,却睁不开眼,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让他继续睡一觉就好了。”齐练和将粉末装进去,“大王,这听起来儿戏。可太平王脉相过乱,像是有人强行挤压着他的心脏。我现在也就只有这一个法子,让他先睡下,再作打算。”
温缰点了点头:“阿木尔,别怕,先安心睡一会儿,等醒来什么都好了。”
等到大祭司再回来的时候,一切终于消停了:阿木尔合上了双眼,齐练和擦拭干净了他头上的血污,此刻安详的与普通孩子无异。
“嘎鲁,过来抱他一下。”大单于招手。
大祭司伸手接过那颗小小的脑袋,随后又慢慢地将双腿垫到脑袋下面。
“哐当”一声,大祭司回过头来,发现大单于正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
“温缰,怎么了?”
“没事。”大单于苦笑着摇头,“阿木尔刚才一直在使劲,压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再加上刚才那位齐先生的迷药实在厉害。”
“温缰,有些话我们也该说了。”大祭司低下头,摸了摸那张玉雕似的小脸。
“别在这说。”温缰摸出一件吊坠,戴在阿木尔脖子上,他松开手,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狮子探出头来,整个狮子是用白金雕的,样式应该是仿照宁朝的石狮子刻的,可身子却留的太肥,鬃毛又太长,嘴里还叼着一块长生锁,仔细瞧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更像是西域那边的贵妇们养的长毛狗。
“仇人的东西你留了这么多年?”大祭司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吊坠。
“本就不是留给我的东西。方才齐先生说阿木尔撞了鬼,我就想到了这个,如今还是得还给他了。”大单于看着吊坠,眼神中有几分难以言表的复杂。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帐篷,大祭司在前,大单于在后。
“有那么一两刻,我真觉得你不信天。”大祭司率先开口,也没有停下脚步。
“也有那么一瞬间,你真的觉得阿木尔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吧。”
“不是?”
“不完全是。”温缰疾走两步,二人并肩同行,“我不信天,因为我今天的一切是你嘎鲁和我阿当罕拼出来的。别人觉得你高深莫测,可我清楚你,嘎鲁。”
“那阿木尔呢?”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把单于传给他。”二人同时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们都听过那个预言,天的行者!阿木尔他太像了。”
“在你眼里,蚩尤血就代表了一切?那我们应该在十几年前就把单于让给莫羿!”
“嘎鲁,或许你才是不信天的那一个,你总说天给了我们美好的幻想,随后无情地降下灾厄。”他最终收回视线,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嘎鲁,当年车牙单于一统草原、致邪单于攻入宁朝的都城,就连莫羿也是数次北伐,他们无不是拥有上天赐福之人,我们等了十多年了,难道就要眼睁睁地错过这次机会吗!”
“你始终觉得阿木尔是那个天选之人,也认为他会给匈奴带来一个和平的时代,所以他必须要承担起这份使命?”
“我只恨这个人不是我。”他低声吐出这句话。
次日早晨。
“齐先生,如何了。”大单于在外帐不安地徘徊,终于齐练和出来了。
“药王保佑。太平王半夜醒过一次,说了句胡话,又发了烧,不过如今已经退了烧。刚才喂了他一碗粥,如今用了药,又睡下了。”
“温缰谢过先生,以后若是在草原上有需要,先生尽管提我的名号。”说完后,他一伸手,两名侍卫提上一只大箱子。
“一点小意思,权当先生的诊费。”打开箱子,满满的黄金映着火光,照得人移不开眼。
“多谢大王,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温缰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少年时曾随师父云游四海,家师不敢说是华佗再世,也可算得上妙手回春。可他最后还是死在了这手医术上。”齐练和叹了口气,“当年的秦王饮酒无度,体态肥胖,饮酒作乐后又喜欢以冷水冲凉,最后中风而死。当年我师父在秦王府中任医官,用了无数手段,可仍无济于事,最后被处死。”
“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说阿木尔他……”
“不至于此,师父死后,我整理他的手稿,再加上这么多年的潜心钻研,此症只可休养,难以除根。”
“那先生能否留下,条件随你提。”
“唉,这就是今日我要与大王说的事情:这病忌讳冷热交替,最好是在我朝的江南水乡静养。这王庭,太平王不可久留。”
“什么!”大单于重重地一踹箱子,整箱的金银散落的遍地都是,帐篷里的侍卫赶忙跪下。
“大王息怒。”齐练和也赶忙下跪,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臂弯。
“是我鲁莽了。我听闻先生是借道去辽东采摘人参,先生有大恩于我,不妨在这里多呆几日,金银都是俗物,先生要找的药材,我去差人采办。”
齐练和赶紧道谢,这次他的确是想去辽东,只是幽州时局不稳,他只好绕道草原,所幸他年少时与大祭司有些交情,一路无事。
“波日特。”出了大帐,大单于唤来了大王子。
“父亲。”自从阿木尔出事后,他已经数日不敢解甲。
“你弟弟的事无需放在心上。”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父亲,这次弟弟出事都是儿子巡查不力,辜负了父亲的信任。我、我甘愿受罚!”他重重地跪了下去,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起来吧,你关心弟弟的安危,我很开心。日后你要记住,父亲在的时候你是家里的大哥,之后你也会成为一个家庭父亲,一片寨子的主人,威严使人信服,可仁爱才使我们强盛。”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望着天空,不知是对儿子的教诲,还是在自言自语。
“儿子记住了。”波日特起身。
“你回王庭,去找你哲布叔叔,我有事要与他商议,不可声张。”
“大祭司,没事的,让这两个孩子进去吧。太平王也会闷的。”齐练和拉住大祭司,笑着对伊达和扎合说道:“你们两个进去,记得让太平王喝了粥,还有不能带他出去。”
“知道了。”伊达接过食盒,扎合却一溜烟地跑了。
“主子!”扎合一头扑倒在阿木尔的床前,整个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是怎么了?”阿木尔无奈地笑着,掏起他的脑袋,肆意揉捏一番。
“滚开,晦气的东西。”伊达一脚把他踹到床底,“哭什么哭,和人打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人?”
他放下食盒,温柔道:“来,主子,我喂你。”
“也不必了。”阿木尔抢过粥碗,风卷残云般地解决了。
“伊达,谁说我逃了?见你们迟迟不回来,我可是直接跳进了十环卫的陷阱,才让他们出马救你的。不过这次我听说你为了主子都和别人拼上刀了,我就不追究这一脚了。”
“那我可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伊达面无表情地道了个谢,“话说你为什么要去找十环卫,大王子不是离我们更近些吗?”
“嘘。”扎合急忙捂住他的嘴,又跑出去看了半天,直到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小声说道:“我就怕是大王子下的手。”
“别胡说,表哥不会做那样的事。”阿木尔正色打断了他的话。
“我都看见了。”扎合有点委屈地喊:“有个很奇怪的老头进了大王子的帐篷,他们商量了很久。我阿爸说过,有关主子的大事,都不能大意。”
他说完这话,阿木尔沉默着低下了头,伊达也不说话,扎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再开口。
“你们这些贵族真乱。”最后还是伊达打破了僵局,起身去收拾食盒。
“什么叫你们啊?等主子再过几年,有了自己的草场,咱们不就是领兵的将军?说不定还得上战场咧。”
“啊对对对,到时候你做你的将军,我呀就去放马,我天生是个奴隶,可当不了大将军。”
“你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阿木尔笑了笑,他知道伊达有心事。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大祭司和我说是你背着我,然后遇到了舅舅的亲兵。”
“那之前呢?”
“之前……之前我只记得你落了马,然后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应该是那个之前一直梦到的人。”阿木尔回忆起那天,脑袋里就嗡嗡作响。
“要不咱们把那个姓齐的叫进来吧,我看病得不轻啊。”
伊达白了一眼扎合,叹了口气道:“主子,那天你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杀了好几个人,你都记不住了?”
“伊达,对面是什么来路?怎么把你也打成这样?”扎合震惊。
“我,杀人了?”
伊达点点头,随后撩开阿木尔太阳穴附近的头发:“我记得当时有个拿大斧的人,主子一脑袋就把那么大一把斧子撞飞了。扎合,你做的到吗?”
扎合摇头:“不可能,骨头哪里有铁器硬,就算不怕痛,也会撞个头破血流的。”
可阿木尔的头上找不到一点创伤。
“莫非?”扎合突然眼睛一亮,“咱们主子是蚩尤转世,天生铜头铁额?”
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没憋住笑。
“哈哈哈,你都不认识几个字,还去看南朝的小画本。”
“那咱们每年祭天干嘛?自己找些好吃的给主子不就行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天尧十年五月,宁朝四朝重臣、三代帝师申彧卸去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任官职。这位曾经的“毒相”的离开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引得朝野轰动,或许就像后世的评价一样:一个腐朽的王朝下,帝京外的杀机已经此起彼伏,而臣子和皇帝眼中却只有彼此手中的权力。
但身处历史长河漩涡中的他离开时却已经了无遗憾,接下来他将北上游历,去履行与旧友的承诺。
这一切都应该是贵族老爷们操心的事,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宁朝老头丢了官职,他们有更为重要事情:
祭天大典!
五月是草原的新生,五月也是胡人的新生。
据说当年车牙单于的祖先保护蚩尤的尸首逃到草原,后来车牙单于遇难,蚩尤的坟冢化作高山,他的仇人们围绕着高山寻找了三天三夜没有结果。后来车牙单于一统草原,感念圣山之德,但四处寻觅无果,后令子孙祭天时要寻山而祭。
“但这茫茫草原,哪里找得到大山,于是你们就搭了这个………”
“敖包。”牧民补充道。他乐呵呵地给这伙留宿的人马倒酒,原因无他,这伙人出手大方,而且为首那人更是见多识广,很多他这个草原上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的传统,他却一口气娓娓道来,帐篷里的崽子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讲话。
“对,敖包。这敖包里都放了什么?”客商端起酒碗示意对方,一口饮尽。
帐篷里的大儿子喜欢他的豪爽,不甘示弱地喝了一碗酒道:“绢布、粮食、银元宝,和你们宁人上坟的时候差不多。”
“还有我给天的木偶。”一旁的小女儿小声嚷嚷,她一直红着脸,不敢直视客商那一双桃花眸子。
“哦,天也喜欢你的木偶吗?”客商捏了捏她的小脸,呼出的酒气让她晕乎乎的。
“我不知道,阿爸他们也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小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骗你的。”男人笑着喝酒,“那个木偶是你珍视的宝贝吧?天收到了你这么珍贵的礼物,肯定开心的不得了。”
“真的!你不骗我?”小女孩跳起来,眼睛里又闪起光亮。
男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随后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女孩激动地点了点头,也回以相同的动作。
“我听说出门远行,遇到这些敖包就要添几捧土图个吉利。小妹妹,你送给上天这么珍贵的礼物,那就请你去替我们做这件事,可以吗?”男人拿过一个巨大的包袱,打开一看,尽是五颜六色的布匹。
女孩似乎一辈子见过的颜色都呈现在这几匹布上,她有些呆住了,双手紧紧地抓住哥哥的衣服。
“这位朋友,这么……”不等他说完话,男人便离开了。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胡乱捧起几匹布跑到外面对着男人背影大喊:“你的东西我帮你送给天,你答应要来看我的!”
男人没有回头,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堂主,兄弟们都已休整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见堂主出现,陈膺抱拳禀报。
“嗯。”男人点头示意他们出发,回头说道:“拓跋翰,看来你重新回到这河套草原也不得重用嘛。”
被唤作“拓跋翰”的老牧民苦涩地笑了笑:“败军之将犹如丧家之犬,如今再踏上这片草原,也和阁下一样,只是一介过客。”
“你当年私自逃窜,在我定下的规矩里是要拿住你的家人的,不过见你带着一帮族人过得清贫,我就不追究了。”
拓跋翰苦笑:“先生快要将我女儿的魂魄勾走了,这怎么算?”
“就给了几匹蜀锦,算我小赚吧。告诉她做几件好衣裳,天什么的哪里有衣裳好看。”男人惬意倚着马车,温暖的日光照的人昏昏欲睡,他最后嘱咐道:“我要回去了,很久不回来。沿着我来的路,给路上的敖包上一捧土,这是我弟弟曾经走的路。”
拓跋翰点点头,男人整个身体平躺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要死人了。权位,哪有这些活着的东西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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